夜来的箐山,寒气袭人。
在屋内坐了许久,我才推门而出,往山上走去。
团团簇簇荆棘,盘了满山,只是夜里无光,那些花儿再无法妖艳,倒是叶下密密的尖刺与长藤,张牙舞爪生机勃勃,暗暗缚住黑夜,扼制了整个箐山。
清风盘身过,夜露浣衣来。这一路拾级而上,猎猎飞扬的衣袍不沾寸叶。
无声无息,到达石台。
此时四野浓黑,我却看得清澈,他果然就跪在石台中央,孤零零的,却在冷风中挺得笔直。
我凝望着那个背影,心里忽然一空,不忍皱起了眉。
不知道那一掌,伤了他多少。
他说没醉。然而,我宁可他是真的醉,醉得失去理智,乱了伦常。
醒后,便依旧是沉天的那个枫儿。
天色微亮,山涧响起鸟儿清脆的啼叫,如一支光箭,瞬间洞穿黑夜。只是白雾还浓,宛若自九天轻轻覆落的纱绡,将巍峨荆山封在了幻画之中。
我默默眺视东方,待第一缕阳光破绡而来,落至石台,才站到他的身旁。
“酒醒了,就起来吧。”
他听到我声音,倏然一颤,迟疑片刻才抬起头,岂料那脸色竟让人乍然一惊!
不知是雾抑或汗水,已全把额发打湿,沾在血色褪尽的脸上。双目无神,光彩散尽,在看见我那刻似有一丝亮色闪过,旋即身体却晃了晃,就要往地上倒去。
我马上低身将他扶住,“枫儿!”
那小子软软靠在怀里,通体发凉。我试探一下脉息,便将他横抱起来。
“师傅……”
怀中传来他闷闷的声音,我没有理睬,转身,即往山下返去。
枫儿有一事是不知道的。
平日我教他习武,其实藏着一个他或许永不得知目的——此剑诀、剑法虽然无名,却淬含巨大灵刚之气。因为只有这个,才可抵御一直滋藏山中的邪瘴和欺身精怪。只因荆山再美,到底是个坟葬了无数魔物的千年墓冢。
然,他昨晚所受那掌还是太重了,又在山高之地染了一夜风寒,这具虚弱的身体已经无法运转剑气,去抗衡弥漫满山的邪风。这,才最是致命。
就算他真的做错,也不该受此等罪罚的。
我为榻上那人撩开汗湿的额发,指尖触之冰冷,直抵入心。
枫儿已经昏迷三天,气息时强时弱,意识乍梦乍醒,身体仿佛回到未习武之前的孱弱。回想那晚,为续他这命,自己该做的事情也迫使耽误下来,惊险万分——可亦怨不了他。没错,不运剑行气,他断无法逃过山中邪风的侵害,就如同七年前他初到荆山之时。所以为什么我要严令他每日练武;所以为什么我授他上承剑法,心里却始终内疚——把他留在荆山,究竟是眷顾,还是伤害;而于自己,是尽德,还是失责……
推开窗,阳光扑入,鸟啼声声。放眼所尽之处,绿海轻摇,风色旖旎。
如此晴日,心里平白放轻许多。亦是,守在枫儿榻前三天,也想了三天,欲松解那道心结。
十四岁,到底年少。未曾涉世,未辩是非。姑且不论救命养育恩,就对一个与自己寒暑相随、同甘共苦的人,生出了欢喜之情,亦是人者本性。只是这个未懂世的少年,在“爱恋”与“亲情”之间乱了方向、错了方法。他没有罪,只是可怜,需要有人为他伸出一手……而曾经又有谁,已对他许下一句“为兄为父”,当他迷途之际会放怀包容,不离不弃执手而行?那个人,是甘当他此生唯一最亲的……
想来,那晚还是自己做得过了。
摇摇头,挥开思绪,重新坐落到床边。我伸手探进被子,拉出他的手把了把脉息——缓急有数,浮沉有度,看罢今日终见好转了。
松口气,正准备将那只手放回槈中,突然腕上一紧,自己的手竟就被它生生攥住!
落枫已不知何时醒来,牢牢拉着我的手,只是两眼迷离,意识仿佛未曾归回。
我登时抽出手,按上他颅额的气神穴,一口大气自胸腔吞吐而出,这时他才从真正从迷怔中醒转过来,惊望着我,“师傅?!”
“你小子终于醒了,一共睡倒三天。”我佯装无事,转身去倒茶汤。
他聚了聚神,费力坐起来。我只站在一旁,没去搀扶,待坐好了才递上瓷碗。
落枫接过去,仰头只喝下一半便端在手上,沉默不语。
山风挟上几声蝉鸣,零零星星撞在窗棂,将一室宁静敲碎。
“觉得还是很不舒服,是吗?”我忧心问。
他摇摇头,忽然道了声“对不起。”
我愣了一下,未想过他原来如此执着,即正色道,“你只是醉了,醒来就好。”
他靠在床上,手捧瓷碗,眼睛愣愣盯着盏里的茶汤,恍如魂魄出窍。
我没开声惊扰,仿佛期望着他现在脑里就只装进我这一句,要他相信那晚所发生的事,再没其他原因。
许久之后,他才忽然开口,却是另一番话,“我会尽快养好身体,不再让师傅忧心。”
我心里暗叹了声,刚要开口,岂料心脏忽然一窒,浑身气血也随之一滞!
我捂住胸口,飞速揣测着事态。此时,脚下地板陡然震动起来!不,是整座房子都在震动,沉闷而巨大的轰隆声从地下一波一波传来,仿佛酝酿着准备摧毁一切的力量。我冲出屋外,成片枫林在眼前汹涌摇曳,如同发怒的海面。漫山遍野尽是哗哗滑落的砂石,尘烟滚滚,直冲九霄。睁眼抬头,但见重云盖顶,惊鸟布满天空,纷乱刺耳的叫声响切天地。是的,所有生灵都被惊哭了,这座沉睡千年的荆山如陷入梦魇般战栗不已!
我折返屋内,将落枫扶到院里的空地上,不忘把木剑放落他身边,“你在这好好待着,我去看看就回……你给我留在这别动!”伸手把欲要跟来的少年摁回去,“高山平川偶尔动荡也是自然之像,没什么好害怕的。”随即便要起身离开。
“既然是自然之像,你为什么还要去看?!看了又有何用?!”少年瞪着我,倔强的眼神充满担忧与惊惶。
我不禁一怔,皱起眉头,“只是到山顶一看,待我回来再说!”
未待他反应,便已踏砂而出,瞬间隐没在滚滚尘烟中。
半个时辰后,震动的山体终于安静下来。断木残土,遍地狼藉,凄凉的风呼嘨而过,拾回几声破碎的鸟鸣——那些被惊飞的鸟,已逐渐回落林中,却仍余数只在半空盘旋不休,仿佛还陷在方才那场噩梦里醒不过来。
噩梦?若真只是梦魇倒好,醒来便休。
我心忐忑,未顾额鬓涔涔而下的汗水打湿重衣,模糊了双眼,只单膝跪在山巅的黑岗石上,手紧握着古剑的剑柄未敢松开。那古茁之剑,依旧纹丝未动,斜斜嵌在石上。
荆山动荡,众生哀惶。
沉天,你可知自己做了什么。
为了那个少年,你已经不知道哪些该做,哪些不可做。
山巅的风,依旧凛冽,甚至比以往更加凶悍愤怒,被困在深坑中不断盘旋嘶叫,卷上断石碎砂,噗噗拍打在身上。方才一轮惊山,这里石林崩塌了不少,断骸正逐着烈风翻滚挣扎,四处撞击,只可惜,粉身碎骨亦终究逃不出这千年坟冢。
我始终跪在那里,任衣发狂飞,任尖石往身上肆意打击,仿佛自甘受罚一般。然而可知,这烈风是真会撕碎灵魂的……
沉天,若你再不自省,再不正视自己的责任,最后魂飞魄散这结果,亦非没有可能。
三年前,你为那少年擅自离山,让这镇邪之山顿失所主,妖魍复现。
三年之后,当晚天极星移位,你本该归守本位,却又为那生病的少年误了时辰,险至邪魔脱逃,酿成巨错。今日,便是个教训。
沉天啊,天职为何?你已恪守千年却难道一日糊涂?!
就算那男孩真熬不过那晚,又如何?他这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