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余光瞥过来,伸手要替我剥下黏糊糊的粽子,我蹙眉躲开:“黏的,别弄脏你手了。”
“我给你剥。”
声线轻轻地,甚是温柔。
我看着他垂眸,慢慢夺过我手里的这个粽子,哑然失声。那时我只是觉得同他没有话讲,随手给自己找份活干,谁知道他会放在心上,竟就真的那样认真干净地替我剥好了,放在我面前的盘子上。
后来服务员给我们端上一盘什么,他就会给我夹什么。
有日式的寿司,他就会趁着我母亲不注意悄悄地推到我面前;有我爱吃的鸡肉,他就会小心地把皮剃开,再把没有脆骨和筋肉的那一块放进我碗里;淋上酱汁的松鼠鳜鱼,他低头把鱼刺挑干净了,再转身送到我的嘴旁。
我有些愣怔地蹙眉躲开,借口自己有筷子。
他却略显执拗地挑眉:“我看你都没有动过筷子啊。”
“动过了,易烊千玺,我自己来。”
“那……那你把它吃完,剩下的我不喂了。”
他固执地举着,与我对峙,手里的那一份鱼肉久久不肯放下,大有一副“蔺书灯不吃我就不放”的意味,我不得已,只能乖巧张嘴。
这五花八门的菜品里从来都没有我不爱吃,亦或者我不能吃的,连松鼠鳜鱼这样的南方菜系,他都有注明。乍一看仿佛都是他努力,是他在和我演这一场戏之前做足了功课,可往深了说,也许是他之前就已经留意过也不一定。
我把他喂我的鱼肉吃在嘴里,五味杂陈,酸甜苦辣尽不得说。
逃不开、推不掉,只有时间能过得快一些,才能勉强不让我沾上厚重的罪恶感和自责,此刻我就真的像是一个裹着面粉的小丑,带着满身泥泞在砧板上滚来滚去,身下的面粉从未薄过,而我,也越来越不耻,越来越沉重。
我说,蔺书灯,你要想一些更好的办法,让易烊千玺明白你和他是不可能的,就像当初拒绝许林川一样,可是他不一样,你一定要比自己的私欲更清楚,易烊千玺值得更好。
我在心里在默默地对自己鞭策,回想起无数次我用过的拙劣手段,大多不尽相同,可终归是穷途末路,茫然里竟找不到一丝举措,于是就是连那一滴水也得不到的干渴了。
我不知还能怎样,才能让他离开。
他的喜欢,于我而言是忐忑,更多的却是无奈。
倒也不是我怎的不喜欢他,只是我说过了,我不敢说爱,蔺书灯的爱不值一提,太玷污易烊千玺了。
期间我怕犯病,曾借口去洗手间离席过一次,那是为了服药,我不得不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回来路上,我想要自己付了这一顿饭钱,却被老板告知易烊千玺已经付过了,我不用再付。
“千玺第一次带你来我这里吃饭哦,”老板笑嘻嘻地撑在桌台上,“他不让我告诉你,松鼠鳜鱼啊,原本我们店里不做的,我们的厨师都不会,是他特地让人找了一位南方厨师来我厨房做的,说你上次就想吃了,一直没回家吃过,这次无论如何也要让你吃到,怎么样,好吃吧?”
老板问我,大抵是为了他恋爱而高兴。
我把现金囫囵地塞进口袋,点点头。
“好吃。”
这样评价未免太过于塞责平淡了,可我实在是想不出别的形容词来说予他的老板朋友。
老板朋友很干练,也很健谈,听闻我的中肯,笑意又从更多的地方溢了出来:“好吃就行,那个厨师说千玺找了好久才看上他,你可别跟他说我跟你提过这事儿,他不让我告诉你,他怕你回头说他。”看着老板不住地夸赞他,我左肋骨下的那颗心脏不知为何倏而跳了一下。
是单纯为活着以外的跳动。
是……
我抿唇咽下去,不敢再想,把手又尴尬插进了口袋。“走了,老板。”我干笑着打过招呼,转身别过。
我想我和他应该是演得很真了,因为这里所有人都是观众,沉浸在我和易烊千玺的假象里自顾不暇。
而我没有花一分一毫,就邀请他做了我的男主角,是我的荣幸,他尽职尽责,我疏漏,却又是不可一同而语的。他对我有几分演戏,这演戏里又掺杂了多少真心,我清楚,想必他也比我更清楚。
这绝不是贬义。
是足以让我清醒的真实。
回到他身边,我庆幸有他在;因为我有很严重的病匍匐在身侧,而他恰好是那个拨云见日的神明。
只这份庆幸是我一人的。
我又只为了他能让我保持判断力而庆幸,若要是为了别的,我倒宁愿让他离我远一点。
人的天性使然。
才有了我在序言的那一段话。
苯基乙胺、内啡肽和荷尔蒙,都不过是一种普通分泌物,产生于大脑神经末梢,主导着人类情绪,科学比我更能剖析,而我不是科学家,也不是哲学家,可我要说的天性呢,有时又比这更复杂。
这是我的体会,且仅以个人陈述。
我知道那些能用名字代替的情感,往往都包含了太多不可言说的因素,因为有它在的地方,就会有人去了解它,而我不懂,也恰好不研究。例如嫉妒是什么组成的,压抑又为什么能砸倒我,我全然不知,这就像你要我详细地说出一段生物学里的细胞结构,而我说不出一样。
我是除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之外的文盲。
可当我经历过心悸、心动、心慌以后,再来看看这些东西。那时我才觉得,人类学家才真正是一个精神上的主刀医生,他们把普普通通的一个人剖析得这么完美,把“天性”看得这样透彻。
对易烊千玺,我心悸。
对易烊千玺,我会心动。
对易烊千玺,我也会心慌。
而我只能说空洞地说它是天性。
说对易烊千玺的喜欢、爱慕、依赖是天性,生长在我骨子里,是本能。这一点儿也没有错。
我藏藏掖掖地把自己兜在心底的那点小心思压下去,是我对他已有良人的躲避;我利用别人对我的错误定义妄想和他越走越远,是我下意识的回绝。可这些都不是本能啊,本能是从骨子里迸发出来的一种东西。
这种东西藏得深,渗得远,可是顽固。
顽固到我自己拔不掉,就像易烊千玺远远地站在人群里,我一眼就能找见他时的那种可耻反应。
当我把服务员端上来的那一盘海带面仔仔细细地挑了个干净,把没有海带的那碗面推到他面前时,我更为深恶痛绝。
我想狠狠地甩自己嘴巴子。
该死。
怎么就不能忘记他。
怎么就不能忘记他不爱吃海带呢,蔺书灯?
我痛斥自己没有出息,推出去的手僵硬着就要收回,他却忽而瞥了过来,怔住了。霎时,从心底爬上来的刺猬便极为扭曲地扎进了我的瞳孔,遍布全身。
那一股子被当场抓包的羞耻感,紧而又紧地包裹着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敷衍过去,只说:“我想吃海带。”剩下的,便又咽进了肚子里。
是为着心虚的缘故吧,我在他面前缓缓地低下头来,用筷子戳着盘子里的肉,极小声极小声:“你没有点我爱吃的海带吗?”
别人听来是在怪他粗心了,可却又不是。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了让他信以为真我用了怎样软糯的语气。
我是有些丧气的,我怕他发现,而挣脱桎梏,拿不起来的徒劳无力感又让我崩溃,他久久没有说话,久到让我以为他看出了我的露怯和匆忙,我才臊得想要扯开别的话题。
可我刚想要开口。
他却又淡淡笑了:“我不知道你爱吃海带,下次我记住了,你爱吃的。”
说到我爱吃海带时,他的口吻是那样缱绻,缱绻到我有片刻恍惚,有种近乎于被人捧在手心里的错觉。我咬着唇边点点头,闷声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埋首,将海带撩拨得稀巴烂。
要是蔺书灯不爱吃海带,他又怎么会点海带面呢,易烊千玺悄悄地想,只是他有些失神罢了。
她对他娇嗔,说怎么没点她爱吃的海带。
他又憋不住地笑意,他想,怎么没点呢,他的书灯,自己一个不吃海带的人,还是一样点了她爱吃的海带面。若不是这家餐厅菜品无多,他恨不能把所有她爱吃的点上。
看着她在自己身边。
他说他爱吃面,囫囵糊涂,也不知蔺书灯听懂了没有。
他想,大抵是没有听懂的,她是陈远的蔺书灯,又是这样笨的女孩,怎么会听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