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陆辛毫无来由地回忆起他们的初遇。
是在十五年前吧,那时候他还是个稚嫩少年,喜欢在指间夹着一根烟装酷。而凌乔呢?还是个小不点,连他身高的二分之一都没到,奶声奶气地跟在他身后问东问西,是个好奇心爆棚的小姑娘。
他们在陆忱耀的引领下乘上一艘船,站在甲板上,父亲遥望海面,语气凝重地问陆辛:“你知道我为什么亲自来,还要带着你吗?”
陆辛摇头。
“那你知道,她的父亲欠我们一笔巨款吗?”
陆辛讷讷地点头。
陆忱耀失望透顶地望着自己的儿子,问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对她和颜悦色?她明日就要成为野狼口中的冤魂了。”
听到这句话,陆辛震惊地回头望向那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孩,怎么也无法把她和冤魂联系到一起。小女孩始终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她依然开朗地笑着,好像没有什么事可以让她忧愁。这恰恰是她的可悲之处。她以为只是跟着父亲的朋友去海岛游玩几天,她以为父亲很快就会接她回家,可是她不知道,她被父亲永远地舍弃了。
没有谁会笑着登上这艘船,凌乔是个例外。
偌大的一艘船只有四个客人,陆忱耀和陆辛是送行者,凌乔和另一个骨瘦嶙峋的老人是远行者。
那位老人已是风烛残年,他的眼里没有恐惧,他深知自己没有几年可活,便自告奋勇替儿子承担债务。如今得偿所愿,他没什么可留恋的,只是看到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也即将走上和他相同的道路时,心中难免惋惜,替那个女孩的家人悲痛。
他们到达那泽伊斯岛时正是晚上,岛上一片漆黑,比海面还要黑一点,让人无来由地恐惧。船停在浅滩,水手放下软梯,让他们下船。老人颤颤巍巍地爬下软梯,双脚站在海水里,朝着岸边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去。
陆辛把凌乔抱上软梯,她小小的身子瑟瑟发抖,紧抓着陆辛的胳膊不放,担忧地说:“哥哥我怕。”
本应甩开她的陆辛反而把她圈进怀抱里,低声温柔地安慰道:“不怕,哥哥帮你。”
陆忱耀在一旁提醒:“时间不早了,快放手。”
陆辛悻悻松开凌乔,他心如刀绞,违心说着欺瞒的话:“你快爬下去,爷爷在下面等着你,我们也会下去保护你。你要坚强哦。”
凌乔受到鼓励后,果真慢慢沿着软梯爬下去,可是她太小了,软梯的间距对她来说太远,她的脚很难够到,刚爬几步,她又停在那里,眼里噙着泪花,哽咽道:“太难了。我下不去。”
偏偏此时,远处传来几声狼嚎。凌乔吓得紧紧抓住软梯,死活不肯往下走。
而此时,步履蹒跚的老人刚刚走到岸边。他回头望向哭泣的女孩儿,仿佛望见她的悲惨结局,不胜唏嘘。
陆忱耀走过来,眉开眼笑地哄骗她:“你看,老爷爷在等着你呢。天气这么冷,你再不快点下去,老爷爷会生病的,你忍心让他生病吗?”
凌乔勉强回头望向老人的方向,然后,她在老人身后看到一双红色的眼睛。
随着她的一声尖叫,老人被一个巨物扑倒,撕咬,活生生地拖走,凌乔听到老人竭力挣扎时四肢拍打水面的声音,远处再次传来令人胆战心惊的狼嚎。她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有史以来最响亮的哭声,是那样惊恐而绝望,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遍又一遍地哀求道:“让我上去!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不玩了!我要回家——”小小的身体挂在软梯上摇摇欲坠。
陆忱耀的耐心彻底耗尽,他面露狰狞,探出身去,把凌乔从软梯上揪下来,丢下去。
凌乔直直砸在浅滩上,没了声息。
陆辛后知后觉地扒在船边向下看,难以名状的悲伤将他包围,当下他产生一个冒险的想法,他扭头恳求父亲:“我们把她救上来吧。”说罢作势要下软梯。
陆忱耀一把将他拉回来,狠狠甩给他一个耳光,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在同情她?连她的爸爸都能狠心把她交到我们手里,你有什么立场同情她?你想救她是吗?那你就和她一起去死!”
说罢,陆忱耀吩咐水手收起软梯。
陆辛望着阴森森的小岛,胆怯了。他相信父亲说得出做得到,他如果胆敢下船,父亲真的会把他也一起丢在荒岛上。
如果不能解救她,那么他的冒险和牺牲又有什么意义?
船渐渐开走,他不知道凌乔此刻是死是活,也许她直接被海水淹死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回途中,父亲语重心长地对他说:“此行的目的,就是让你见识到那泽伊斯的可怕。你生在一个显赫的家族,但不要以为这一切富贵和荣耀都是唾手可得的。今天你的父亲把无辜者丢弃荒岛,明天别人可能就会用相同的办法对付你。只有你永远强大,才不会沦落至任人宰割的地步。把你的善良藏好,也不要妄想你的敌人会对你网开一面。从你出生那天起,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就已经开始了,不论你是否情愿,形势会推着你走。”
这长长的一段话,陆辛直到今天也还记得,甚至还多多少少有些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