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乔的回忆1

要问凌乔对陆辛的第一印象，她说不出来。那时候她还小，她清楚地记得，是陆辛的父亲把亲手将推进黑暗寒冷的海面，陆辛全程见证父亲的所作所为，他既没有出声制止，也没有竭力反抗。

如果以凌乔现在的观念看待这件事，她对陆辛是无论如何都喜欢不起来的。可是七岁的她对道德没有概念，在她看来，陆辛也只是一个大一点的孩子，和她一样弱小无助任人宰割。面对陌生阴森的荒岛，幼小的心已被恐惧填满，根本感受不到怨恨或失望这类复杂的情感。

再后来，陆辛凭一己之力将她带离荒岛。仿佛救世主一般的存在，他拯救了她。

在失去所有依托和宠爱之后，这就是她生命中唯一的曙光。

在曙光到来之前，一切都是黑暗的，那种绝望和无助整整持续了半年。

直到今天，她依旧不敢回忆，年仅八岁的她，如果遭遇欺骗和背叛，被丢在冰冷潮湿的海滩上。潮水一次次将她淹没，每冲刷一次，她就离岸边更远一点。她是如何仅凭求生意志一点点挣扎着爬上海岸，她又是如何幸运地被善良的女人发现，从此跟随她学习荒岛上的生存法则，相依为命。

女人告诉她，岛屿上盛产一种以吸血为生的野狼，白天蛰伏在山洞里，晚上出来觅食。它们的眼睛在夜里闪着血红色的荧光，很容易分辨。从某种程度来说，它们是眼盲的，它们只能靠目光识别猎物。只要你紧闭双目，哪怕你就站在它的面前也是安全的。但倘若你和它目光相对，哪怕你远在千米之外，它也会风驰电掣赶到你身边，一口咬断你的脖子。

女人告诉她，自己的儿子就是被野狼杀死的，你来到我身边，就是上天对我的馈赠。

女人告诉她，森林里有一种暗红色的叶子和青色的果子可以食用，这些年都被吃得差不多了，有时要爬到很高的树上，或钻进更深的林子才能采到。偶尔会有一两只落单的野狼躲在密林里栖息，所以为了保命，尽量不要向密林深处走。

女人指着岛屿上最常见的一种海鸟说，这种海鸟的粪便有毒，被它污染的水最好别喝。

她用了“最好”这个词。一来，毒性不强，顶多产生幻觉但不致死。二来，没被污染的淡水几乎不存在。

半年间，凌乔渐渐习惯这种独特的生活方式，习惯穿着破衣烂衫攀岩爬树，习惯赤脚跑来跑去，习惯忍受饥渴，习惯中毒产生幻觉时面对妈妈的幻想流泪，习惯一到夜晚就瑟缩在女人的怀里，紧紧闭上双眼，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睁开……

后来，习惯陌生阿姨的照顾，对她产生依赖，改口叫她妈妈。

凌乔对女人说，我没见过妈妈，每次幻觉中看到的妈妈，都是你的模样。

女人感激地接受了，她愿意为了这个孩子变得坚强一些，凌乔的依赖让她重新找到做母亲的感觉。

她一直尽心尽力地扮演着母亲的角色，直到冬天来临。天气越来越寒冷，她们身上的破衣服根本不足以御寒，与此同时，黑夜越来越漫长，就连白天的时候，也会一连几日阴云笼罩。日照变弱以后，野狼不分昼夜地四处游荡，机警地找寻猎物。而她们白天无法自由采摘食物，只能靠饮水充饥，忍受饥饿的同时饱尝幻觉带来的精神摧残，由于精神高度疲惫和紧张，她们已经无法在幻觉中看到亲人，她们看到的是眼睛冒血光的野狼一次次朝她们扑来，她们看到的是自己和对方残缺的躯体，她们所有的恐惧都凝缩在幻觉里。

女人安慰凌乔，小岛的冬天很短暂，她们不会一直这样惨。凌乔相信了，可是她本人不信。

两个瘦弱恐慌的人阖目依偎在一起，两条野狼始终在她们身边打转。

不知是三天还是五天，感觉上更像是三五年。女人在某个看似永远也不会结束的夜晚痛哭失声，她紧闭着眼睛哀嚎，疲惫混沌的大脑在这一刹那想起很多东西。她相信丈夫是爱她的，一定在想方设法筹钱还债，也许她再坚持一天，就一天，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

不可能的，那是一笔巨款，这么短的时间，让他到哪里去找这么多钱？更何况……他们的幼子已经命丧野狼之口……如就算她活着离开荒岛，她拿什么向他交代呢？

女人陷入深深的自责，都是她的错，她没有尽一个母亲的职责，反而向求生的本能屈服，在孩子被野狼叼住时，她除了闭目发抖，什么也做不了……她是一个失败的母亲……

万念俱灰……岛上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痛苦的煎熬，既然早死晚死都是死……

她最后一次抚摸凌乔毛绒绒的脑袋，就像摸着已经逝去的儿子，她喃喃说道：“孩子，对不起，妈妈撑不住了。”凌乔依旧闭紧双目，将她的小手搭在女人的大手上，一脸懵懂，奶声奶气地问：“妈妈，你这几天没吃东西，怎么会撑呢？”

女人的眼泪如断线的珍珠般一颗颗砸在凌乔的脸上。凌乔痴痴地想，这雨水怎么是暖的？

女人用力撕开自己的衣服，与其说是衣服，不如说它是破布片。她把布片撕成几个布条，将它们一条一条紧紧缠到凌乔的头上，将眼睛捂得严严实实。凌乔被她的举动吓到，她慌乱地抓着眼前的遮挡物，企图把它们扯下来，可是女人将它们紧紧地绑成死结，任凭凌乔怎么用力也扯不开。凌乔奋力睁开眼睛，可是眼前只有无尽的黑暗。而她不知何时，彻底脱离了独属于母亲的温暖怀抱。四周只剩下黑暗和森冷。

凌乔惊慌失措地四处摸索，被石头绊倒，崩溃大哭，她疯狂地拍打着地面，歇斯底里地哀求着：“妈妈，不要丢下我……”

女人站在不远处，收回企图扶起她的手，因为她看到，野狼正从远方向她奔跑而来。那恐怖的血瞳，这次总算看得清楚明白。她的腿在打颤，但内心却是异常的平静。面对凌乔的哀求，她似乎也可以视若无睹了。

女人冷漠地说：“妈妈要去跟自己的孩子团聚了。那才是我的孩子。”

“求求你，求你带我一起走……我一个人好害怕……”凌乔一边哀求，一边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踉踉跄跄地爬过去，女人轻巧地躲开她四处乱抓的手，看着她向错误的方向越爬越远。凌乔爬了很久，一无所获，她坐在原地，开始胡乱地抓着遮挡在眼前的布条，即使把额头抓出一道道血痕也不肯停止，然而那些布条就像紧箍咒一样，无论如何也取不下来。

就在她徒劳挣扎时，一个巨物从她的头顶一跃而过。

一匹野狼越过凌乔的小小身体，径直将女人扑倒，咬向她的脖子。女人倒地时看到自己的泪水被震了出来，新的泪水很快涌满眼眶，全世界都在远离她，就连凌乔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也遥远得像来自另一个世界。只有疼痛和鲜血是真实的。经历如此多个惊心动魄的寒夜，最终她和儿子都去了同一个地方。

也许她又做错了。

她不该蒙住女孩的眼睛，在这生不如死的地方，为她争取一线生机只会让她的煎熬变得更加漫长。自己寻求解脱，却不给他人解脱，这何尝不是一种罪恶？

女人极力将头扭向凌乔的方向，瞪大眼睛望着她。凌乔无知无觉地僵坐在原处，哭声渐渐停息，只剩下低声的呜咽，她的双手不自觉地抓着眼前的布条，额头上还在渗着血珠。

女人开始心疼，开始担忧。她挣扎着爬过去，想为凌乔解开眼睛上的布条，她想对那个小女孩说，妈妈不抛弃你，妈妈带你一起走。

她的尸体最终停在距离凌乔半米远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