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st boy.01

04.

“能叫你子屈吗？”

萧子屈看了眼一脸客气的、现在已经可以称之为自己监护人的阿姨，眉眼秀致，衣着素雅，带着一种养尊处优保养得宜的通身矜贵气。萧子屈把巨大的拉杆箱拉过来，放平，坐上去，手撑着下巴若无其事地接受着来自对方的打量，脸色淡然。

“可以。”萧子屈平静地说，“随您喜欢。”

她略显疲态地收拾起展开的一沓文件，萧子屈瞥过一眼，不知是找了多少关系才敲定的收养协议，她神色淡淡地说：“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见萧子屈点头，她转而侧眸转向站在一旁磨咖啡的林念，眸光清清淡淡，连看向自己儿子的眼神都沉静到近乎一潭死水。

也不知是羡慕还是可怜，萧子屈也静静地看向她。她连拖鞋都没有穿，光着脚贴在地毯上，隔着窗欣赏一颗星星都没有的单调夜景。居家服款式普通，懒散地露出肩胛骨上流畅的曲线，天鹅脖颈纯洁到挑不出造物瑕疵，还有双唇，微微曲起的脚趾——他不禁觉得这人真是太会长了。

“明天我要回纽约，子屈就交给你了。”

林念看起来没什么情绪，点了点头。

寄人篱下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萧子屈有些僵硬地深深呼吸一下，在阿姨开始工作的书页翻动声和跟在林念身后推动行李箱滚轮的细微响动中想着。

但这一天早晚都会来，萧子屈看得明白。

因为他家超生。

萧子屈家里六口人，父母因为工作远在另一个城市，住在家里的便只有爷爷和还小的弟弟妹妹，爷爷压力大，一人拖着三个孩子。

在这样的家庭里，哥哥的身份便要求他必须有着超脱年纪的责任心，而萧子屈也一直都担负得起做哥哥的责任。

打懂事起便学着帮爷爷分担家务，拖着把家里搞得一团乱的两个小家伙们去墙角罚站，而后又熬上爷爷的药，再把散乱一地的玩具收好，拿着课本开始教他们写字。

他不告诉爷爷自己讨厌吃菠菜，因为弟弟喜欢。也不告诉爷爷其实爬树的故事他听得耳朵都起茧，因为他怕爷爷伤心。翘课背妹妹去上学不是因为他不爱学习，是因为爷爷的腰不好。妹妹爱吃鱼头，所以他才爱吃鱼尾。

他体贴家人，从不索求。一个匮乏的生活和家庭往往可以这般衍生出一个懂事的孩子，懂事固然很值得赞赏，却真的很苦。

学校的老师们显然无法理解三天两头就要请假的学生竟然只是为了家里的琐事。所以在萧子屈的成绩几乎是直线下滑后，质问的电话终于拨到了他父母手里。

开始父母还乐于跟他好好沟通，让他合理地利用时间，不要顾此失彼。但随着压力慢慢增加，供房、学费、老人不能间断的药物、两边的开支等等方面都要他们付出更多的精力去处理，再打给萧子屈的电话里渐渐只剩下沉重的叹气声和不由分说的争执。

萧子屈只好抽着时间努力学习，明明只是一个初入中学的学生，眼底都已经蔓了青色，日日挑灯夜读还不忘给弟弟妹妹们掖好被子。

这样的成效是显著的，他也以此换来了电话里父母欣慰的夸赞，和更加严厉的要求。

他开始撑不住了。早读课藏在书本后面精神恍惚地摇头晃脑，在老师发现的前一刻被同桌拿圆规尖角戳醒，倒吸一口凉气。他太累了，爷爷的身体一天天变差，弟弟妹妹的早饭也落到了他手里，可他却等不到父母任何一个关心的电话，偶尔接通也只是问问他家里的钱够不够，便被弟弟妹妹们哭着抢去。

那段时间的压力快把他击溃。他不愿意把自己的痛苦告知别人，也无人可说，就一个人去操场跑步，一圈一圈地疯跑，最后虚脱地瘫倒在草坪上哭。

他也会有想买的东西，也会有不抗冻的冬天，也会有感冒发烧，心情低落的时候，也需要被爱。

于是他顺理成章地谈了场恋爱。女生追的他，长得挺好看，虽然脾气和成绩都不怎么样，但热恋时一颗心牢牢地挂在他这儿，他也把本就不多的精力都投入经营这段感情之中。他终于可以放肆地哭，放肆地拒绝，放肆地索要关心。

所以尽管热情褪去后女方开始不耐烦，开始矫揉做作，他还是愿意对她好。哪怕跟她讲了四五遍同一类型的题，哪怕是为了她去跟邻校的人打架，哪怕是被她吐着烟圈说自己不够爷们而去学抽烟，哪怕是拿着市里排得上号的分数去读最差的高中，他都愿意。

他只是想要一个人，能够读懂自己坚忍压抑的心。

但老天似乎从来就没公平过，除了它谁也不知道那时候爷爷的身体已经被病魔蚕食到什么程度，可它偏憋着不说，蓄着力气待病发时直接将爷爷带进了急救室。

萧子屈坐在冰凉的椅子上双手合十地祈祷。他明明如此顺从老天，可老天却屡屡断他希望。当医生摇着头说他们已经尽力时，不堪重负的心脏瞬间碎得一塌糊涂。

他绝望地落下两行泪，顺着医院光洁的墙砖滑下来，瘫坐在地，捂上了无神的双眼。周身弥漫的低气压仿佛乌云蔽日，所以当父母急促的脚步终于踏进走廊，单是看见他的模样，便也什么都知晓了。

从医院回到家里的距离应该不远，或者是他太久没在父亲坚实的背上待过，这段路程在他心里很快就过去了。但由于今天身心疲倦，萧子屈睡过了头，傍晚的小憩被他捱到了深夜，等他在迷茫中摁亮手机，被光刺得睁不开眼时，连自己怎么换的衣服，怎么睡进床里都记不清了。

萧子屈点开置顶的聊天窗，自己一连串希望爷爷挺过去的消息只得到了加油两个字的回复，他喉咙一凝，什么也没发，撑着有些发昏的头从床上起来，手心搭上冰凉的门把，忽然间听到客厅的一阵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