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教室里门后头那俩座位是空的，没人在那儿。

俩人在哪儿？

俩人在看台上。

位于操场正前方的巨型看台，得有两层楼那么高，站在上面俯视整个操场景观，旁边的篮球场还有不怕冷的男生组队打球，再近点，可以看见在树底下排排坐的小情侣耳边软语，也可以看见操场中间零散着坐着几个苦逼高三党，正和手里的课本作斗争，也有个别的裹着厚衣服在跑道上试图挥洒汗水……

罗渽民看着跑道上仅有的那两位同学一前一后跑得飞快，后面那位几次伸手去抓前面那位往前嗖嗖飞的后领子，边抓还边喊：“你给我停下！看我不揍你！”前面那个就是不出声，敏捷的像只猫，没几步就又落下一大段距离。在阴着天寒风凛凛的冬日里能看见这么两位铁肺运动选手，竟让人看着有些滑稽，罗渽民就这么看着俩人追了大半圈，没忍住笑了一声。

黄仁俊站在他身后两步的位置，听见声儿抬头看了一眼罗渽民的后脑勺，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罗渽民身边，罗渽民扭过头看他。

“那个，饭掉了，你饿不饿？要是饿的话我，”

“少一顿没事儿。”罗渽民说，眼睛还是看着黄仁俊，让黄仁俊有点紧张，心提了起来，罗渽民的眼睛其实特别锐利，一看就能看进人的心里，平静的很，却略带着一些审视，黄仁俊咬着嘴唇，“刚才，谢——”

“别谢了，你跟我说过多少次谢谢，数没数过？”

很多次了。黄仁俊心想，但没出声。他也不敢去看罗渽民的眼睛，于是低着头盯着护栏上映出的自己扭曲的脸。

“我说过，你不说，我不问。但我不是每次都能恰好遇见，他打过你多少次？”

“……不知道。”数不清了，自从那件事儿之后，几乎天天。黄仁俊觉得金属护栏里自己的脸圆的像个金鱼，金鱼在鱼缸里看着外面的事物也是这样吗？

罗渽民扫到黄仁俊衣服上的脚印子：“直接上脚踹的啊。”

罗渽民忽然愣了一下，然后转过头，语气里带着震惊和肯定：“你每次课间出去，是不是都——”他收了声，看着黄仁俊更低的头，“是不是？”

黄仁俊点头了，罗渽民不知道要说什么了，那种感受又回来了，小时候被扔到厕所或者被人围起来的时候，他那时候觉得害怕，怕那些比自己高的男孩子拽着他的胳膊把他关到很黑的地方，他总是发自内心的恐惧，发抖，甚至做噩梦。黄仁俊被围起来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呢？他只知道他和黄仁俊是不一样的，他被欺负的时候对所有人充满了防备，他不会笑，甚至不想吃饭，久而久之他会意识到只有自己变强才能保护自己，所以他开始反抗，拿椅子砸他们，拿筷子戳他们，后来没有人会欺负他。但黄仁俊——黄仁俊会笑，起码他会对自己笑，还会和自己开玩笑，饭也在好好吃。要不是罗渽民今天撞见了，他绝对不会察觉出黄仁俊在被暴力着。

有点可怜。

所以罗渽民张了张嘴，看着底下已经停止跑步的两个男生，说：“下次告诉我。”

黄仁俊诧异地看向他：“什么？”

“下一次，”罗渽民一字一顿道，“你去哪儿，我去哪儿。明白了吗？”

这次黄仁俊不说谢谢了，他直接想哭了。胸腔里被人使劲拧了一下，跟团衣服一样团在一起，憋得他喘不上气，眼眶都涌上来一股湿意。明明今天没有太阳，可黄仁俊周身暖的不像话，好像站在离太阳最近的地方。

罗渽民的眼睫毛原来这么长啊，还很浓密，低垂着的时候好像都找不到缝隙，黄仁俊处在震惊中，却不忘端详着罗渽民的侧脸，他真的很好看，像电脑建模出来的人，好看到伸手都不敢摸一摸，好看的不该能张嘴说话，可他说话了，说的还是“你去哪我就去哪”，言下之意是我在你就可以不被欺负，我在别人就不敢动你了。

罗渽民保持着那个姿势没动，黄仁俊的心却狠狠地跳了一下。一瞬间，感动，委屈，感谢，夹杂着其他情绪纷至沓来，还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感觉冲在最前头。黄仁俊还没弄清楚那感觉是什么的时候，罗渽民叫了他一声：“黄仁俊。”

“哎！”他连忙回答。

罗渽民看着他问：“你的梦想是什么？”

你的梦想是什么。人们都会在不同年龄段遇到这个问题，问出来的可能是你的父母，可能是你的导师，可能是你的朋友，也可能是个和你不相干的人。人们也会在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习惯性大脑空白。

罗渽民问出来的时候黄仁俊是懵的，他趴在书桌上叼着笔琢磨。

他以前一直觉得自己才十七岁，想不出什么花儿来，也从没想过这些虚的，但是罗渽民一问，他竟真的就开始仔细思考了。好像那个人突然告诉自己，这不是子虚乌有的东西，是一个努力的方向，是个为之奋斗的目标，是一个信仰。

一个人可以是另一个人的信仰，一件事情也可以是一个人的信仰，人需要信仰支撑。黄仁俊有点明白了。罗渽民目前的梦想是离开泉城，这黄仁俊知道，以前黄仁俊觉得没什么，但现在一想，罗渽民要离开，他又有些难过的滋味儿。但转念一想，自己呢？自己也会、也能离开这里吗？外面什么样儿啊，黄仁俊有了一丝向往。

他还是没能及时回答罗渽民的问题，他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跟罗渽民说：“我没想好。”罗渽民没再问，点点头俩人就回教室准备上课了。

但是一直到下午放学，黄仁俊脑子里都留着这个问题，路上也想，等到了家吃饭也想，写作业也在想，在把最后一项作业对着答案连写带抄的订正完之后，他继续趴桌子上想。

罗渽民是个细心的人，他把自己的未来一步步都规划好了，并且计划的天衣无缝，他一直是个完美的人。黄仁俊想着掏出手机，打开微信看着置顶的那个全黑头像，手指头戳进对话框看着，最终还是没发一个字。

今年过年早，所以十二月的月考和月初的期末考试合并了，改到了元旦放假回来之后。八中高三的假期和高一高二一样，都是三天。罗渽民不觉得的意外，提前两天就已经有了这三天的安排。

复习。

挣钱。

染头。

可能顺序得换一下，挣钱，染头，复习。

八中不管学生染头，这点挺好，罗渽民早想染了，黑头发很没劲，他想着。罗渽民哪怕平时表现得再成熟，但年龄摆在那里，正是奔放追求刺激的青春期，也同样放不下那颗想尝试新鲜的心。嗯，放假头天就去，这么定了。

“渽民？！”黄仁俊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当他看见罗渽民在他们小区门口的时候。

罗渽民先是一愣，然后扭头看了看身后的楼：“你在这儿住？”

“就在后面那栋楼。”黄仁俊从单车上下来，“你干啥来了？”

“挣钱。”罗渽民说。

“？”

“我给初中一小孩儿当家教，补数学。一小时45，每周四个小时。”罗渽民解释道。

下一秒黄仁俊的表情变得不可言说，带着欲言又止，支吾道：“那个……不是据说，啊……童工犯法——就，未成年禁止——”

罗渽民看着他摇了摇头叹口气：“我去年就十八了。”接着又说，“去年八月，我就成人了。晚上两年学，比你们大个一岁两岁的。”黄仁俊了然。

空气中突然有了一丝尴尬，罗渽民心叫不好，别让我挑话头，我不会！

黄仁俊挠挠头，问他：“你现在回家？”罗渽民摇头：“去个地方。”

“去哪儿？”

“理发店，哦，你知道什么好点儿理发店吗？”

“你要剪头？”

“染头。”

“染什么？！！”黄仁俊吼了一声。罗渽民吓一跳，边上歇着的老大爷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罗渽民重复道：“染头。”然后指着自己的脑袋，“我要把这玩意儿染成绿的。”

黄仁俊脸上又一言难尽了，表情同刚刚“未成年人禁止打工”如出一辙，看了罗渽民半天，又扭头往后看了看说：“你要不要我和你一块去？”

嚯！求之不得。罗渽民淡定地点头：“行啊。”

黄仁俊推着自行车和罗渽民并排走着，俩人都不说话，黄仁俊用脚踢开了前面的石头，石头从地上弹起来，又落回地上和水泥地碰撞，向旁边滚去发出“咯啦啦”的声音。

“渽民。”

“嗯。”

“你为什么，想染头啊？”看出来是憋一路没问了。

罗渽民看着他，揶揄地反问：“我为什么不能想染啊？”

“就，就。”黄仁俊想了想，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啊不知道！”

“因为我是学霸，所以我就只会学习是吗？”罗渽民笑了一声，“你什么毛病啊？又不让我拎苹果又不让我染头的。”

黄仁俊怔了一下：“哎不是！因为你是仙子！行了吧！”罗渽民笑起来，好看的不行。黄仁俊移开目光，“我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你了，又打架又染头的，你抽不抽烟啊？”

“烟不抽。”

“幸好幸好，要不然你就是个混子了。”黄仁俊松了口气，半晌又问，“你不怕，老师说你啥的吗？”

“谁说我？老高肯定不管，别的人就更管不着了，你看咱们学校其他人，把头发染成彩虹的年级倒数校长都装瞎。更何况我有资本——”罗渽民说，“学习好就是资本。”

在这种地方，这种学校。学习比天大，只要你学习好，就算纹花臂都不算事儿。因为有的大人眼里只能看到成绩。你学习好，染头化妆纹身就是有个性，你学习差，染头化妆纹身就是陋习。而八中大部分老师，好像都是这么个想法吧。

黄仁俊看着罗渽民，忽然就知道罗渽民哪里吸引他了，是与生俱来的自信和符合现在年纪的、天不怕地不怕、不计后果的洒脱。是黄仁俊自己身上，这辈子都不可能拥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