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4. 生如夏花
“姑娘,前面就是寰忘园了。”车夫一边关注着马车的行进方向,一边撩开帘子,对车中闭目静坐的少女说。
那少女一身粗布衣袍,肤色莹白,瘦削得可怕,途中有好几次经过深山密林,车夫都担心她撑不住死在自己的马车上。虽说委托他走这一程的雇主是个有权有势的大人物,可是乱世之中,小命要紧,如果遇到危险,他肯定会毫不犹疑地丢下这个女人逃命。
她毫无反应,近乎形销骨立的身体随着马车不停颠簸,使她的脸色更加苍白,可是她恍若未觉,浑不在意。若非刚才看到她的睫羽颤动了一下,车夫都快怀疑自己运送的是一句尸体了。
真倒霉,以后再有这样的差事,多少银两他都不要再接了!
寰忘园,正门。
“洛枭哥哥真的要将澜祎姐姐关在这里?澜祎姐姐哪里得罪他了?”南屿濛将重心从右脚换到左脚,眺望着远处。
南屿溟合起折扇,轻轻敲了她的脑袋一下,收起慵懒的神色,严肃地告诫道:“都到现今这般境地了,你还哥哥姐姐的不改口?主上自有决断,你就莫要瞎掺和了!”
“诺。”南屿濛正色道。
兄妹二人对刚才的谈话是完全不同的理解,但是他们都明白,如今决计干脆、行事果敢的洛枭,早就不是当年温润谦和、英气优雅的洛翊寒了。
洛翊寒消失在梅坞边茅草屋中美好单纯的过去,而洛枭,出现于刀兵四起烽火遍地的乱世。即使现在的男人身上还能看得出洛翊寒的细微印记,也不过是过去残存的幻影而已。洛枭和洛翊寒,从来不是一个人。他们兄妹早已认清,所以忠诚地追随,那个人却始终不愿相信,因而,要被他囚禁。
马蹄踏地声逐渐放大,一架灰扑扑的马车停在他们面前,车夫麻利地跳下来,“快把这个姑娘抬走,半死不活的待在我的马车里,我都瘆得慌!”
“唐司礼,麻烦了。”南屿溟抛给车夫一个钱袋,车夫接过,像躲避瘟神似的,丢下马车,三步并作两步离开了。
唐司礼小心翼翼地扶着雪澜祎出来,感觉怀中的人是那么纤瘦,搂着她都感觉得到骨头。这般孱弱的形容,令南屿溟和南屿濛都别过头,不忍再继续看。在他们的记忆里,雪澜祎从小没有得到族人几分青眼,可是至少衣食勉强能达到温饱,看上去虽然柔弱,也说得过去。
可是,现在他们面前的女子,半倚在唐司礼臂弯中,面无血色,全然看不出曾经那个倾城少女的半分痕迹。
南屿濛真想杀去军营质问一番,可是,她毕竟是局外人,没有资格过问他们之间的事情。克制住冲动,兄妹二人跟着她们走进了寰忘园。
大门缓缓关闭,被加上了一道道枷锁,从今往后,雪澜祎就只能困厄于这方寸之地了。饶是看惯了生死离别,手上也沾了不少杀孽的他们,眼眶都有些酸涩。
这是洛枭的迁怒,他们如是想。
殊不知,在洛枭看来,这是一种保护。
半年后,寰忘园,偏厅。
“姑娘,用午膳了!”芷菁提着一个食盒,走进来。
雪澜祎放下手中翻了没几页的书,净了手,在方桌旁坐下,安静地看着她布菜。细心调理了数月,她的气色明显好了不少,虽然依旧很瘦,但是马马虎虎已经算不上孱弱,看上去没有那么令人担心了。
她穿了一条素白的罗裙,如瀑的青丝散在身后,神色淡然,眉梢眼角带了星星点点的暖意,芷菁一时间竟出了神。
雪澜祎倒没在意她的恍惚,笑了笑,拿起筷子。
今天又是朔日了,算起来,已经七个多月没有见到他了。也不知道,与九幽的战事如何了... ...
南屿濛拎着药箱走进来,熟稔地同芷菁打了个招呼,坐在她旁边,开始为她把脉。“姑娘这几天还头疼吗?晚上什么时辰睡觉?”每次来,她都会问同样的问题。
每一次,雪澜祎都同样需要想好久才回答。
“好了。姑娘最近几日少吃些甜腻的食物,多在院中走走,药需得按时喝。”南屿濛收回手,说道。芷菁点点头表示记得了,南屿濛也不敢多做停留,提着药箱离开。
雪澜祎遣退了一众侍婢,闩好房门,随意地直接坐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约莫半盏茶的时间之后,一双流光溢彩的赤色眸子睁开,皓月般的长发顺着脊背蜿蜒而下,铺陈在她身周,如同流通的光河。
她摘下手腕上的银铃铛,看着被其遮掩的颜色浅淡的线,意味不明地笑。
十年吗... ...
她原以为,会更久一些呢。
三千六百多个日夜,足够完成许多事情了。她试图回想起十年前的今日,但是记忆像是笼罩了一层雾气,看不分明。
十年,参照乱世之中人们的平均寿命,是人生的将近一半。
似乎并不短,可是与天地相比,也不算长。
不知道,十年后的他,看到那时的自己,会是怎样的心境,是淡漠如路人,相敬似故交,还是依然恨她入骨?
不得不承认,她是好奇的,可惜,那时,他作何反应,她没办法见证了。
毕竟,寿数天定。
之前,她一直不理解什么叫做生如夏花、命若蜉蝣,因为她的身体莫名拥有了所谓神格,无从经历,自然无法体会。现今,自甘跌堕之后,她想,她懂得了。
生命,不过是短短十数年抑或数十年的时光,有时幸得上苍恩赐,诸事顺遂;有时,懵懂跌撞,不知自己成了他人的铺路砖、绊脚石,一辈子也就这么潦草地过去了。
匆匆抑或悠悠,无从悔过,没法回头。一切雍容富丽都是虚妄,总会化为飞灰,唯有情感和记忆得以被保留下来。有人爱着你、恨着你,有人记得你,这才是一个人真实存在过的证据。
他记得她,虽然余生对她应该只有恨意,至少也是记得的,她很庆幸。
那份脆弱如同阳光下泡沫的感情,在他心里早没了位置,但是,只要她还记得,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