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淡雾还未散,丝丝缕缕沉在古朴青砖上,给缝隙里的青苔挂上剔透的水汽。
黑面白底的短靴沉稳落下,带着雾气沉滞迟缓的流动。
阿三站在同样古朴的青石桥头,手里不停的搅动一锅花花绿绿稀稀拉拉的粥状物,舀起一勺凑近闻了闻,又快速别开头干呕两声。
“呕,又糊了。”
干呕完毕看见一袭黑衣的高瘦男人踏着清晨的雾气沉沉走来,阿三挥了挥手
“小哥回来啦!”
不等那小哥回答,阿三又问
“还是没有找到吗?”
“嗯。”
小哥在离阿三和他那锅气味美妙的粥还有半米的地方站定,解下随身携带的黑金古刀,靠坐在刻着“奈何桥”的石壁边上。
透过低低的帽檐阿三看见小哥阖上眼,下垂的眼睫投下浅浅阴影,颜色浅淡的唇不上扬也不下垂,毫无表情的一张脸,看起来却疲惫又悲伤。
小哥姓张,没说自己叫什么,大家跟着阎王喊他张小哥。
张小哥从黄泉路上走来的时候,路上行动迟缓的鬼魂都像上了发条似的,跳起来挤作一团瑟瑟发抖。
阿三搅动着卖相惨不忍睹的汤水,好奇的眼神在肃杀冷峻的张小哥与站在桥头讨好迎接的阎王爷之间来回扫视。
“喝汤吗?”看着抬脚上桥的小哥,阿三极其敬业的端着褐色陶碗杵到他面前。
张小哥连个眼神都没赏给他,倒是阎王赏了他一记爆栗。
阿三隔着一层麻料揉揉脑袋,继续敲敲打打的给过桥鬼魂盛汤。
“听说,那个张小哥先是去看了生死簿,然后又去看了三生石,最后要求来奈何桥守桥。”
“来头好大啊,想看什么看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找人。”
“…………”
桥那头的守卫看见远远走来的人影识趣的闭上了嘴。
啧啧啧,表情这么臭怕是来找仇家的吧。
阿三心里偷偷嘀咕,眼神止不住的往张小哥身上瞟。
“咣当!”瓷碗碎裂的声音拉回阿三的思绪。
“这是给人喝的吗?!”一脸横肉的汉子咆哮。
“你现在已经不是人了。”阿三掏了掏耳朵。
“那你们也不能苛待鬼啊!!”汉子继续咆哮。
“今天的没糊,还放了甜菜根,已经很好了。”阿三掐腰拼命为自己辩解。
张小哥侧了侧头,似乎嫌吵,两根奇长的手指捏住那汉子摔碗的手腕,
“喝。”没有起伏的语调让在场的鬼都打了个寒颤。
人高马大的汉子此刻疼的脸色发白,弱弱的狂点头。
“这真是我喝过最难喝的汤!”汉子流下两行热泪。
“很快你就会忘记的。”阿三见他乖乖喝汤笑吟吟道。
“张小哥,谢谢啦!”阿三又冲坐到桥头的张小哥道谢。
张小哥冷淡的撇了一眼那个被麻布口袋从头罩到尾连脸都看不清的鬼,算是回应。
“你的汤,一直都这么难喝?”在解决掉第三十八个因汤难喝闹事的鬼之后,冷艳高贵的张小哥终于忍不住发问。
“之前尝过一点,的确不太好喝。”阿三回想起那直冲天灵盖的辛麻不禁干呕两声,转手盛了一碗“你尝尝?今天放了鱼腥草。”
“……”张小哥用一个矜持的白眼拒绝。
“小哥你在找什么人?”阿三悻悻的收回碗,在帽兜的阴影下偷偷看他。
“很重要的故人。”
“很重要是多重要?”
“……”比性命还重要。
阿三等了一会,以为张小哥不会搭腔了,没想到张小哥开口问了他。
“你为什么不入轮回?”
“有执念。”
“什么执念?”
“……”忘了。都怪那口孟婆汤!
张小哥看着麻布口袋鬼蹲在锅旁抱头猛想。
“……”
阿三闲下来的时候经常找张小哥聊天,尽管多数时候都是他自言自语,但张小哥一个眼神阿三就能明白。
大概同病相怜?
张小哥待在桥头的时间不长,阿三每天看着他背着那把黑沉沉的古刀出去,又原封不动的背回来,有时候坐在河畔盯着忘川里密密匝匝的水鬼发呆,好几次被水鬼扯住裤腿也无动于衷。
过了很多年,张小哥还是老样子,只是乌沉沉的眸子更加黯淡,阿三依旧每天守在他的锅前,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只漏出两只白净的手欢快的搅动着毫无进步的汤。
“瞧一瞧看一看,孟婆汤新品上市了!”清亮的吆喝把张小哥从沉睡中叫醒。
麻布口袋鬼轻快的嗓音和一言难尽的味道一起飘了过来,张小哥眉头轻轻皱了下,把目光转向排着队的鬼。
没有。
都不是。
他到底去哪了,没有转世,不在地府,也不在人间,哪里都没有……
一种绝望的情绪紧紧攥着心脏,他似乎,真的找不到他。
生前无所不能的张小哥陷入了迷茫,慌乱不安的情绪越发强烈,就快要击碎他冷漠沉静的外壳,让他变成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的视线飘到忘川里不安翻涌叫嚣的水鬼身上,万鬼噬神之痛也不及现在的万分之一……
可是,万一……他还在。
只要想到这个万一,张小哥就有力气继续下去。
直到他再也撑不下去的那天。
阿三好久没见到张小哥了。
他经常站的位置换上了一个陌生的鬼。
阿三摸了摸胸口,早就寂静的心脏缓缓缠上恐慌的情绪,他去哪了?
“张小哥这样的人,死了是不能入轮回的,千百年来神秘的张氏一族的魂魄从不归三界所束缚,是恩赐也是诅咒。”阎王坐在厅堂的乌木椅上,语调轻缓又惋惜。
“游离三界之外的魂魄三五年还不消散已经很长了,张小哥执念太深,撑了这么久算是奇迹啦。”
“张小哥,已经,消散了?”阿三哽着嗓子结结巴巴的问,脑袋嗡嗡作响。
胸腔里传来尖锐的疼痛,酸楚绵软的痛意很快弥漫了整个胸腔,冲的阿三眼眶一热。
下意识伸出抹泪的手定在半空中,鬼怎么会流泪呢。
真是奇怪,自己这么难受做什么,阿三眨眨眼转身回去熬汤了。
唉!自己果然是个心地善良多愁善感的好鬼。
阎王垂眸盯着刚刚阿三站立的位置,那里有块不起眼的,比周围颜色稍深的圆形斑点。
稚嫩的声音在空旷的走道里泛起一小阵回音。
阿三垂下头看着还没有锅高却一本正经问他名字的女童低低的笑出了声。
可是,一会也会忘掉的啊。
看着女童湿漉漉的目光却把到了嘴边的话吞了下去。
唉!谁让自己是个心地善良的鬼呢!
“他们都喊我阿三,阿妹要记清楚了!”
“阿三哥哥没有姓吗?阿娘说每个人都有的。”
阿三努力的回想了一下
“我还是人的时侯,姓吴。”
吴。
阿三脑子空白了一瞬,好像抓住了什么,又在瞬间烟消云散。
“吴三哥哥一定要等我!”
“吴邪,等我。”清冷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仿佛隔了千万年。
女童的背影消失在桥的尽头,阿三才回过神。
他好像,一直在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