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洛飞。
洛水的洛,飞翔的飞。
我是一个心理医生,一个心理有病的心理医生。
我长得很像一个人,那个人经常会出现在电视上,手机里,或是电影院有大荧幕上。
说真的,我也很喜欢他。
当然不是因为他跟我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而是因为,胡杨喜欢他。
胡杨是我助理,跟你们想象的那种软萌软萌傻白甜的助理画风完全不一样,胡杨是个大妈。
哦,这么说其实不太公平,胡杨其实只比我大三岁。我说她是个大妈,是因为她的身材……
其实我们认识很久了,但第一次见面却是一个月之前。
一个月前,我们的城市刚刚解禁,她刚刚没了工作,刚刚跟老公吵架,刚刚跑出家门,在外面淋了不到半分钟的雨,就被我这个“好心人”拽进一家慢吧,以躲雨为由喝酒聊天。
那个酒吧其实没开门,但我作为合伙人之一,有把药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于是黑得好像盘丝洞一样的酒吧里,一个心理医生,和一个看似中年的大妈,喝酒聊天,骂骂疫情,骂骂米国,骂骂老天爷……骂着骂着,互通微信,竟然发现我们认识……
认识好久了。
我们是初中同学。
见鬼了!
我小时候竟然还偷偷喜欢过她。
她?
她!
眼前的这个体重大概已经破2的大妈哦~
我的天啊!
而且,她孩子都六岁了。
哎,岁月啊……可能也不是杀猪刀,而是养猪场。
因为我觉得岁月对胡杨这种女人根本就杀不动。她除了身材走样,皮肤变糙……好吧,其实比她小时候还好点,因为她小时候满脸青春痘,再就是头发变长……似乎也没怎么变。
包括喝多了喜欢对瓶吹酒的毛病。
她说我真的超爱龙哥的。
我说你爱个屁!我跟他长得一模一样,你怎么不爱我啊?
她说:就是因为他跟你长得像我才爱的啊!
哦……你说你这话,早个十年说给我听我也不至于狗到现在了。
她问我刚刚是不是一眼就认出我来了,不然怎么会拽我进来?
我说不是,我刚刚只是看你情绪很不对劲,怕出人命。毕竟,我也是专业的,这叫职业敏感。
她笑了笑。
嗯。你还真救了我一命。看见那个天桥了吗?我当时就在马路边上想着,自己从那儿跳下去再被车碾过去的机率有多大。
我啐她,想死也死得体面点,你这死法有点恶心啊。
她笑了。
我是怕一下死不了,太疼。
我印象里的胡杨,是从来都不怕疼的,她就好像没有疼觉神经一样的女战士。那时候,学校方圆五十里的混混都叫她一声胡姐。她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在一片隔壁沙漠也照样能野蛮生长。
我那时候太喜欢她啦,喜欢她粗鲁地搂过男生的脖子,喜欢她打架时狠厉的样子,喜欢她各种通报批评下还能想考第几就考第几。
没错。她想考第一,第一就是她的,她不想考,就直接趴在桌子上睡觉。老师都拿她没办法。
我想,很多人都羡慕她的聪明和肆意妄为吧?
在那样一个叛逆的年纪,这样的肆无忌惮,对我们这种没见识的小毛头来说,是有致命诱惑的。
可是现在……
大姐变大妈。
所以这些年,她都经历了什么呢?
所以我问她你到底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她说,她觉得自己活着浪费。
她孩子六岁了,她老公有个不错的工作,她原本也有工作,因为疫情,她去了趟WH,当志愿者去了,回来工作就没了。
她说,她觉得自己活着浪费。
胡杨“你以为我为什么去WH?其实,我是想要……如果真活够了,临死前可以做点有意义的事。”
胡杨“我以为这是壮举,我以为这是轰轰烈烈的事。但其实,它只是去之前跟家里打得比较轰轰烈烈。家里当然不会同意我去的,我任性地去了,然后,一切都那么平淡。”
胡杨“我是个策划,写文案的,我不是医生也不会护理。所以,我到了那儿,只是做最简单的活儿,烧垃圾。”
胡杨“这活儿,简单,又极其危险。医疗垃圾,污染等级又高, 有时候还会烧一些死者的遗物。”
胡杨“哦……原来,生命是这么脆弱的啊。有人前一天刚刚进院,第三天他的遗物就被送来了……我看过医务人员因为没有防护用品而崩溃大哭,也见到热心市民送来的各种物资。我以为,我这次被震撼了,被洗礼了,不会再想着什么死啊活着的。我会更加珍惜我平凡而幸福的生活……”
胡杨“我安静地去了,结束后,一个人安静地回来。除了我的家人,没人知道。回来,隔离十四天,家里怕我有个什么,把孩子都送到老家,不让我接触。”
胡杨“我没有什么荣耀而归的感觉,我什么感觉都没有,我只是想做一件事,去做了,做完了回来,再次面对自己的生活。”
我看着她,有点听不懂她话里的重点。
洛飞“你的生活怎么了?不是挺好的吗?”
胡杨“嗯……挺好的。可是,走了的,终究还是回不来了,不管我做什么努力,再怎么弥补,回不来的就是回不来了。”
这话……什么意思呢?
胡杨“你知道我为什么去WH吗?”
洛飞“为什么?”
胡杨“因为……我想赎罪。”
洛飞“啊?”
胡杨“我去年下半年,半年时间胖了整整五十多斤,就像气球被吹起来的一样。等到我开始注意到自己嗜睡,胃口差,肠胃不好,喘不过气来……”
洛飞“你就没去医院检查吗?”
胡杨“检查了。妊娠十三周半。”
我愣了一下,看向她。
胡杨“我做了全面检查,因为之前我不知道自己怀了,身体不舒服时吃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药,生活也不规律,各种毛病,可还是想着,万一有一线希望呢?但是甲状腺功能减退……这孩子不敢留。”
我忽然……有些明白了。
洛飞“你……”
胡杨“咱们俩算是老病友了,上学那会儿,还是我开导的你,还记得吗?”
胡杨“孩子没了,我抑郁了。所以……你懂的。作为一个跟抑郁抗争了快二十年的人,我很清楚地意识到,我抑郁了。”
胡杨“我又抑郁了。那些症状和感觉我太熟悉了。初中时是这样,高中时是这样,上了大学这样,工作后又这样,生孩子的时候孕期和产后都这样,现在,又是这样。”
洛飞“抑郁还是双向?双向吗?”
胡杨“双向。”
她笑了笑。
胡杨“果然是专业的。够敏感啊。”
洛飞“所以,你以为,你需要这一场救赎。”
胡杨“嗯。”
洛飞“结果呢?”
胡杨“结果……别骗自己了,那就是你当时当下做的一个选择。无关奉献,无关道德,无关救赎……就像当初医生问我,要不要冒险保一下试试看时,我毫不犹豫地说不要。”
胡杨“我无法后悔我做出的任何一个选择,但,这并不代表着,我就没有知觉。哪怕这个决定,是最正确的。你明白吧?”
洛飞“我明白。”
我明白。
我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
洛飞“人的脑子和心脏,是两个独立的器官。但它们共用一个身体。”
我叹口气。
洛飞“可是,胡大姐,说了这么半天,你老公呢?”
洛飞“你难过。你伤心。你愧疚。你老公呢?他是什么反应?”
胡杨“他?”
她苦笑一声。
胡杨“有时,我羡慕他没心没肺,有时,我恨他没心没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