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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不能见尔悲伤

罗森浮桥

第四十章 不能见尔悲伤

看着他决绝的背影,传迎儿开始大笑起来,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那京郊的琅玥湖中泛舟时无意中救起一个溺水之人。她看到他轮廓的那一刻起心似被敲开。她悉心照顾他,那人终于睁开了眼。他睁开眼见到她的那一刻,眼里闪烁的光彩让她心融化。从此那人常痴痴的看她,话不多,但眼神如影随形。她欣喜若狂,以为他心里也有她。可慢慢的,她在他的心里看到了另一个人。他的眼中看到的并不是她传迎儿,而是另一个人的影子。甚至他们在温存之际,他如痴如狂之时,他喊的永远是另外一人的名字。传迎儿继续抑制不住的大笑着,笑得泪眼婆娑停不下来。不管她如何费劲心机,倾尽心力,她都是输。她曾经恨她这一张脸为何如此像那一个人,可她也知道,如果不是因为极为像那个人,他是不会多看她一眼。

想到这,她停了下来。在这满盘皆输的棋局中她看到唯一一点胜算就是那个人永远的不为人知的离开,只有这样,皇上才能再回到她身边,只有这样,她才能继续做那个人的影子,继续甘心的做她的替代品。“只要她离开,”她恶狠狠的想。

她挥挥手,随伺丫头冬灵才敢走过来扶起她。她道:“你把你所看到的她在永宁城中的事一件一件重新讲与我听,一点不要漏掉。”

冬灵才扶她进了小舍,将她在永宁城中如何伺候孙诺,孙诺如何受伤,众人如何替她疗伤,以及孙诺和茅元仪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都细细说与她主子听了。甚至孙诺所不知道的李韦方对她的感情冬灵都绘声绘色的讲了出来。听到这儿,传迎儿的脸上现了一丝笑容,一条毒计已浮上心头。

传迎儿派出三拨人马,前脚跟后脚的出了传府。并以五谷五玉为契,以示诚心同盟之意。五谷为麻、黍、稷、麦、豆,五玉为代表她传迎儿的最为珍贵的白玉兰带,黄龙玉貔貅,鸡血玉把壶,翡翠玉茶具及古玉上古神兽,件件价值连城。

她再派人传信息入宫,让宫里伺机动手的人暂为不动。

她精心策划,周密计划中。可对于崇祯而言,只道给了他和孙诺相处的喘息之机。他每日下朝后径直到玉灵宫来看孙诺,亲自细心替她换药。知道绷带扎多紧能既让药膏深入肌肤,又能保证下一次拆除时不那么疼。换药时为了分散她注意力给她讲无数有趣的小故事,这些小故事都是跟上次没去成那湖心岛有关。孙诺听得津津有味的,甚至有些享受那换药的时光,只觉得受伤了有人换药讲故事是件也不太糟糕的事情。就像小时候生病了不用去上学,一边打着点滴,一边玩俄罗斯方块,也觉得赚到了。有时她听着听着就睡着了,醒来后那光彩照人的已不知去向。

在他及小豆子、小米子的精心照顾下,再加上他允许的伍文思、李朴方护在身边,孙诺也从伍文思处确实了高阳并无战事,她安心养伤下伤口竟然愈合得飞快。

这几日孙诺已经不用再老趴在床上了,她可以由小豆子扶着,四处走动下,或者到院子里晒晒太阳。晒太阳时小豆子却也用头巾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的,怕她见风。她不想被裹得像个老太婆样,可要是不依,小豆子就不肯扶她出去。

她这两日闲暇时,就把在辽东所绘的个人行动参数代入到她自己的轨迹图中,将轨迹图扩充完整。辽东时候战局太紧,只能记录去过的地点,却没有办法安下心来带入公式中画轨迹图。而现在终于有一段闲暇的时光,孙诺抓紧时间开始做这件事。顺着这条轨迹图,再将关大的行动轨迹图放在同一个平面上,她几乎就要发现交点了。可这个交点并没有真正发生,从图上看起来,就好像在一个十字路口,一辆车刚刚通过后,另一辆车才从小道拐上路口,刚刚错过了。孙诺正想仔细查看那个极有可能成为交点的地点在哪儿,小米子进来了,一脸慌张。

孙诺担心娜出了什么事,忙收起图纸,问道:“出了什么事?”

孙诺这几日借口胃口不好,想吃爽口开胃菜,央着皇上让小米子去御膳房亲自做菜,借以获得联络各方的机会,顺便探知朝中情况。小米子前两日已联系上绣婆婆,通过绣婆婆传信给坤兴公主,告知再等一两天就能相聚。

小米子道:“不知道什么人犯事了,被拖到西华门活活打死了。这事宫里都传遍了。”

孙诺奇道:“是刑部的犯人?怎么会拖到内城门口打死。这也太稀奇了。”

小米子道:“不是刑部的犯人。没人知道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如何犯的事。锦衣卫也只说是奉命行事,至于奉谁的命,却是缄口不提。”

孙诺越听越奇,道:“你是说还不止一人被活活打死?”

小米子点点头。小豆子也凑了过来,疑惑的问:“那这一群人可有特征?”

小米子道:“我本想去偷偷看一眼,可西华门周围已经戒严了,只听得见到行刑的太监宫女说这些人本都是些秀美公子。”

孙诺听到秀美公子那一刻如遭重锤,不知怎的,她一下子想起上次在铭名居那一桌子的秀美青年,实在不想把这些人跟西华门身受极刑的人联系起来,可大脑却乱哄哄的不受控制。这几日皇上对她的照顾实在已经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青睐或是喜欢,他每次望着她的眼神,竟像是,竟像是.....孙诺再联想到那前几日被追杀之前在湖边他对她说的话,他说:“这本就是你最喜欢来的地方。”

孙诺想莫非他跟孙家小姐早有情愫,才会在眼神里有那么多纠缠、不舍、思念以及她无法理解的怜惜与疼爱。想到这,孙诺再不迟疑,她已经失去了茅元仪,那种失去所爱的人的痛苦她不想再尝一次。这几日几乎就要沉溺于他的温柔之中,可他,毕竟大权在握,杀人如草芥。而她,只是一个为了朋友以身犯险的普通人。他们,毕竟不是同路人。

更何况,他眼里的人不是她任悠。

思及此,她心里的眷恋与不舍都仿佛消耗殆尽,她要早日找到与关大行动轨迹相交的交点,带着娜离开这里。

于是崇祯在进入玉屏宫的那一刻就觉察到了她的不同。她的眼神中不再有见到他时那无声的欢呼跳跃;她装得恭顺而谦卑,可那明显是她为了获得更大的自由而采取的策略;她把她的想法用拨乱的发丝隐藏起来,不想让他知道。可是他无耻的知道了:她决定要离开他了。

那一刻他感到从心底泛起的丝丝寒意,和无比悲伤。他想把她像往常那样拥入怀中,她身子是顺从的,心却是抗拒的。他轻轻抚顺她的秀发,却被那隐藏的抗拒刺痛得手指发紧。他知趣的缩回了手,黯然道:“摆宴玉灵宫,今日一醉方休。”

也不待她答话,拉着她随伺在旁。

崇祯却让除了王承恩,其他人不得伺候,只留他们二人在殿上,王承恩殿外候着。两人都各怀心事,虽然菜肴丰富,色泽诱人,可两人都没吃几口就都停了筷子。崇祯开始一杯杯的喝酒,还让任悠陪她喝。任悠只推说伤口未愈,不便喝酒,在旁默默作陪。喝得可能有七八分醉了,他想起过往的种种,想到自己为了把她留在身边所做的种种努力,想到那如同活在地狱般的毫无转机的反复上演的十七年。如何有人能像他那般承受一次又一次的绝望,一次又一次的看着自己深爱的国家像脱轨的马车一般朝着万丈深渊奔驰而去。

他不禁悲从中来,好像在对着她说,又好像在自顾自的道:“曾经我以为只有你理解我的痛苦。我刚登基时,没有任何人的帮助,仅凭一己之力灭了权倾朝野的阉党。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夸我。他们夸我是难得的圣明之主。我也信了。可现在呢,辽东局势越来越糟糕,又闹出无数的农民军,灭了西边,往南边跑,绞杀了南边往北边撤。这个帝位刚到我手里的时候,我以为我是天命之子,是上天要我坐上这个位置,让我力换狂澜,稳固大明,千秋万代。我也相信这是我的使命,可是现在呢,每次稍有转机事情就会变得失控,朝失败边缘滑去。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要选择我,为什么?我还不如好端端的当我的信王,也好过给我机会,让我担起这份责任,却又一次次让我绝望。如果我还是做我的信王,你就不会.....”说到后来,竟见隐约的啜泣声。

任悠刚开始只是低着头听着,等到后来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看着这个在历史上褒贬不一的人。

这个莹莹发光的人啊,他现在就坐在她的身边。他倾述他的内心,他泪流满面的对着她述说他内心的苦痛。她承认后人对他的评价十分全面,无比中肯,可他们却都错了。他们错就错在只把他当作帝王,一位本应挽大厦于将倾,却只能默默承担大明朝毁灭责任的帝王,却都忽视了,他也是一个母亲孕育,五谷滋养的人,甚至,这副担子压到他肩头时,他还只是个孩子。

她轻柔抱着他,在他耳边喃喃低语,说些连她自己也不十分明白的话。

而他,在她怀里哭泣得长江倒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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