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城墙后,那目之所及又何止用人间炼狱来形容。孙诺上的是城墙二段,二段长已经找不着,副段长也殉国了,伍长已死,二段整个二百来人只剩不到区区二十几人还在顽强抵抗,每个人都遍体鳞伤,每个人都满脸血污。可还是在不知道什么级别的人的带领下,率残军放箭,推倒云梯,手掷大石。孙诺才见放大石的机括处没人,尸体堆在那旁边,应该是其他人打到此时已打毛,恨不得放敌人上来砍上两刀。可这样明显己方伤亡会更大。孙诺拖着一条残腿,艰难的将旁边堆放的石头搬到机括旁,扒拉开尸体,将大石放上去,小豆子、沐啸天也来帮忙。三人合力启动机括,大石砸出,无数惨叫声。孙诺已经没剩下多少体力了,沐啸天显然也只是从蛇杖山上捡下一条小命而已,重伤初愈即眼巴巴的赶来。可众人一上得城墙,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阻止敌人爬上来,说什么也要保住这二十多人的性命,他们自己显然是已顾不上了。小豆子带着冲进来的二百来人也分散到六段,多少充当些力量,挡住了孙得功毒辣的一波又一波的进攻。
就这样几十人又坚持了将近一个时辰,天气将晚,可孙得功一点退兵的意思都没有。而孙诺等人已经体力耗尽接近极限了。孙诺昏昏沉沉的搬着大石,她有一种信念告诉她不能倒下,决不能倒下。已退无可退。
她边搬,边告诉自己再坚持一刻就好,说不定下一刻孙得功就退兵,援兵就来了,其他人也是同样的想法。她就快进入一种沉沉睡眠,而在完全昏睡过去之前听到一阵阵由远及近的闷哼的雷声,等孙诺张开眼,她立马反应过来,不对,是炮声。
她朝空中抓了一回,却连右手臂都抬不起,大喊道:“豆子,啸天,快看看怎么回事。”
小豆子却是刚推到一根云梯,大喊朝她蹦过来,道:“援军来了,援军来了,我们有救了。”
孙诺疑惑的道:“真的是我们的人吗?”
小豆子道:“是我们的人,是大明的旗帜。他们已包抄了孙得功。”
其他人也欢呼起来,“援军来了,我们有救了。援军来了!”
孙诺一软,委顿在地。
小豆子跳到棚里去端了些汤水来喂她。好一会,她才缓过劲来。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去城墙跺看一眼那带给他们生命与希望的旗帜,属于大明的旗帜,可一点力气都用不上。
这时整天不见人影的茅元仪和李韦方等也策马狂奔了过来,李韦方一下马就大喊:“袁星,袁大人,喻通,袁大人呢?”
小豆子对着墙下挥舞着双手,道:“公子,大人她在这儿。”
李韦方一听就奔了过来,边奔边喊:“袁星,中塘呢,我们有救了,救兵来了。”
他一见孙诺浑身是伤,难过就一下子涌到喉头间,孙诺看不见他,只道:“你快去看看中塘,他,他也在城门口附近那小棚里。”
话音刚落,他又跳下了城墙。
茅元仪也跟着奔上城墙,茅元仪身上多处挂彩,脸上血污不堪,也不知道是他的还是敌人的。
孙诺道:“止生,哪里的援军。”
元仪握着她的手,久久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才道:“还不知道,不过先锋已经派出去了,不一会就能迎他们进城。”
他不忍心再责怪她,他心里比谁都明白,如果没有她,没有杨中塘,没有无数个像他们这样的人在守着永宁,永宁不可能守到现在。他握着她的手默默待在她身边,享受这难得的平静。孙诺又问了下西城的情况,才知道西城比他们好不到哪里去,二千多人守城,剩下不到二百来人。
茅元仪扶她走下小棚里休息,正在喂孙诺些汤水,却听见街头巷尾的有人大声疾呼,“是高阳公。高阳公回来了,高阳公领兵来救咋们了。”
孙诺、茅元仪,李韦方等一干人逃出生天已觉不易,赫然间听到引兵来救的竟然是高阳公,如同从地狱入天堂一般,完全不敢相信。
茅元仪不确定的问孙诺:“他说的可是高阳公?我们的那位高阳公。”
孙诺也犯迷糊,道:“听着像是,可是不太可能吧。”话音刚落,听到旁边已有人窜出,想必是李韦方。
孙诺笑道:“李兄想必是待不住了。”
她见茅元仪脸上的表情,道:“不然你也去看看。”
茅元仪又小心的喂了她一口,擦擦她的嘴,才道:“他们也快进城了,不急在这一时三刻的。”
等李韦方回来时,天已全黑了,茅元仪还是远远的看到了他那由远及近容光焕发的一张脸。
李韦方一见到翘首企盼的他就张牙舞爪的的大叫道:“是高阳公,止生,是高阳公带兵来了。”
“进,进城了吗?”茅元仪颤着音问道。
“进城了,主营设在东南角那片空地上。我刚帮忙搭了帐篷回来。”
茅元仪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大呼道:“喻通,世忠,众位兄弟,是高阳公来了。我们去见高阳公去。”
喻通本坐在墙根抽旱烟,一听此言,烟杆子一丢,瘸着条腿,提着绑了绷带的左臂走到茅元仪身边,还有些走得动的也慢慢聚过来,一起跟着去了。
孙诺已很久没有见到孙父,她头脑发昏,只觉得此刻能见到父亲真是上天赐予的馈赠。她让李韦方背了 她,也向着主营的方向去了。
茅元仪及二馆等人未想到今生会有再见面的时候,不等通报,急急的都朝主营奔去。高阳公营帐前的卫兵们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副景象,一群衣衫褴褛,浑身带伤,缺胳膊断腿的,相互搀扶着朝主营而来。他刚想拦住,高阳公已迎了出来。
众人一下子把他围了起来,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茅元仪带头跪了下去,众人也七零八落的跪了下来,道:“谢高阳公救命之恩。”
高阳公一个一个的看过去,越看越心惊,越看越难过。他了解战争,也了解战争面前人往往会变得很脆弱,人的行为也可能发生改变。可以想象这是一场死地而生的战争,而这些人,这些他当初一个个挑选出来的人,没有一个人让他失望。他们于国家危难之时有所当担,他们和他一样,考虑的是以可知之自身去承担这天下之不可知,胜也好,败也罢,决不投降。慢慢的,高阳公心中这股难过之情竟变成骄傲之气,刚想喊一句‘拿酒来与众位兄弟痛饮。’然后他就看到了那张他太过熟悉,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一张脸,同时看见的还有她身上的伤。李韦方奔得快,孙诺也跪在其中,她此刻正兴奋的看着孙父,裂开嘴笑。而高阳公在看到爱女的那一瞬间以为自己老眼昏花了,待看清楚真是自己捧在手心上的女儿和她脸上的血污以及她身上捆的七绑八绑的绷带,什么骄傲之情都消失于九天之上,老泪纵横,有点重心不稳的晃了两下。
茅元仪一眼看出有异,忙上前扶住高阳公,道:“高阳公,请上座。”
高阳公在茅元仪的搀扶之下回到帐中坐定,猛吸了两口气,道:“诸位快快请起,余此生能再见到诸位实在是上天垂怜。如今还请各位回去好生修养,定明日于大营犒赏三军,与众兄弟痛饮。”
他顿了一下,继续道:“宣羽林卫经历程崙带领诸医为众将医治。记住,用最好的药。”
众将本还有千言万语,一见高阳公身体抱恙,再者衣衫褴褛不成体统,想着明日可以再叙,也都磕头谢恩,散去了。孙诺从高阳公的诧异神情里已经开始逐渐回过神来,心道不好,默默跟着诸将退了出来。还好高阳公并没有阻止。她不方便跟众将一同,让跟来的小豆子背着她回了房间。此时已近亥时,只觉得头疼欲裂。小豆子心细,带着让她好眠的南蛇果来,熬了碗热汤,服侍她喝下。孙诺也觉着累了,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