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睡得好沉。孙诺只觉得开始计攻四卫后，没有哪一夜比今夜睡着更香的。这一觉醒来，周身都轻巧了许多。可再仔细一想，只觉得不对。自己只是让小豆子帮着敷了普通的金疮药，入睡前还是刺痛的感觉。可现在肩上、背上和腿上的伤口旁竟有一股清冽的感觉，就好像是有一股力量在帮着愈合伤口。她静静的躺着，吸了一大口气，虽不知这是药里都有些撒，至少让她疼痛大为减轻。正小陶醉的当儿，听到一声揪心的叹息。孙诺马上准备翻身起来，可动作太快扯动肩头伤口，一阵钻心的疼。
在她屋里的人也不扶她，甚至也没多看她一眼，一字一句的道：“你伤口才刚刚重新包扎好，还是不要乱动的好，好好躺着吧。”
孙诺一听，是高阳公的声音，虽然他一连说了四个好，但孙诺知道此时一点也不妙，忙撑起身子，缓缓起身。然后,就看到了高阳公的背影。几个月不见，高阳公的白发在空中飞舞，又苍老了许多，那平日里永远挺得笔直的背脊此刻也佝偻着，仿佛难以承受肩头的千斤重担。他此刻正专心的一笔一划的写字。看着他写字的时候，孙诺突然想起第一次见皇上时的情景来。他也是没有看她一眼，专心的一笔一划的写字。没由来的想起他来，有那么一瞬间晃神。定了定神，她慢慢站了起来，走到高阳公身后，跪了下去，道：“爹，对不起。”
高阳公头都没回的，道：“起来吧。”
孙诺此时才开始感到有点害怕，孙父对她从来都是温柔呵护，从来没说过一句重话，连她那些稀奇古怪的要求都是想尽办法去满足，而这一次只怕是伤了孙父的心了。
高阳公指着旁边的凳子，道：“坐吧。”
孙诺委屈的坐下了，低着头不敢看孙父一眼。落在他正专心写的字上，他父亲那满篇雄劲有力的字啊，孙诺眼泪一下子掉下来，道：“对不起，爹爹，诺儿不是有意要瞒您的。我是怕您不让我出门，就让哥哥以送我去姥姥家为名让我进宫的。当时情况紧急，哥哥也不知道我来了这辽东。”
高阳公停下手中的笔，看着她，道：“诺儿，爹爹不是怪你，而是我不明白。想我孙承宗，食大明俸禄，为人臣子，必须得有所担当。国家如此境地，我早就想清楚了，我们孙府上上下下，定是要与这个国家共存亡的。可活有活法，死有死的尊严与时辰。爹在能力范围之内至少能暂时保尔等周全，你为何定要进宫，惶急急搅到这辽东乱局中来。你可知道进宫容易，出宫难。”
孙诺低着头听完，不知如何作答，半晌才道：“女儿也有不得已必须要进宫的理由。”
她爹疑惑道：“什么理由？连爹爹也不能告诉？”
孙诺道：“爹女儿求您不要再问了。你只需要知道，女儿进宫不会个人名利，只为手足之情。女儿做的事对得起天地良心，也不辱没我们孙家的门楣。”
高阳公道：“此番出宫前，陛下曾连下三道谕旨，让我带一个什么叫袁星的御史回去。我当时就疑惑，这不见经传的御史怎么会让陛下连下三道谕旨，又怎需动用老夫这封疆大臣。我本至通州就要回兵，因有谕旨在身，不得已重入辽东，去宁远，访觉华，袁崇焕支支吾吾，众将士讳忌莫深。而探子回报各路战况又让老夫疑窦丛生，我就想着辽东除了袁崇焕，马世龙，哪里还有成建制的力量敢动四卫的，莫不是止生动用了六馆的力量。可那六馆是我千叮咛万嘱咐守卫辽东的隐藏力量，我不明白是怎样的契机让止生决心启动六馆，所以再探，才知金盖已下，只有復州还在打成一锅粥。而復州是老朋友孙得功，我才让大部分人先回京城复命，只带着小部分人，来会会老朋友。”
孙公拉着她的手，再继续讲时眼中已泛泪花，道：“可我就是算得清时局，看得到走向，为父还是预料不到你在这儿。当我看到本该在姥姥家安生度日的你遍体鳞伤的出现在我面前，我这心里就像有一万把钢刀在戳一般的疼。鞠躬尽瘁，哼，说得轻巧，真正到自己时，还疼得难以言说....”说到此处，已是哽咽。
孙诺从来没想过孙父竟因为她的受伤伤心成这样，她再也控制不住，扑到高阳公的怀中嚎啕大哭。
可令孙诺更没有想到的是，茅元仪此时正站在门口。他从高阳公进入孙诺屋就悄无声息的站在门口，他虽知此二人关系不一般，但绝想不到这就是高阳公，孙谏随时挂在嘴里的孙家小小姐。他此刻的震惊已让他不知该如何反应。他擦去热泪，轻飘飘的退了出去。
孙诺哭了好一会才停止，鼻涕眼泪都擦到她爹那宽大的袍上。
她爹见她哭够了，继续清算道：“你进宫就算了，为何要当个什么御史，到辽东来凑这个热闹。”
孙诺抬起小脸，傻乎乎的问道：“爹，你知道了？”
她爹道：“我在觉华遇祖大寿，从他口中探出御史下落，让他找人给我画了御史的像。那时就知道了。不过并不知你在永宁。探子来报孙得功强攻永宁。不管那一路人马在守永宁，我都打算来会会老朋友，算是了却一桩事。再与茅元仪会 师復州，可以从他口中探知御史的消息。谁曾想你们都困在这。这也算是老天垂怜，让我们得以相聚。”
孙诺脸一红，不过还好脸上有擦伤看不出来，心道自己这点道行在她爹面前还是别费劲了，于是除了不能说的，她都一五一十的与他爹说来。
她爹听她讲道与孙得功派来的人拼了一掌力后，脸上变了色，他亲自为孙诺把脉，立马站起，急匆匆走出院落，到得门口，对着卫兵说一番话，又自进来了。孙诺不知她爹在干嘛，刚做了坏事，也不敢乱问，只是傻不溜秋的看着。
她爹进来后，无比和蔼的对她说，我让人熬了鱼汤，你一会儿喝完躺会，待会你程伯伯再来给你把脉，你好生对待，说罢又出去了。
孙诺心想我这还没交代完呢，但她爹已经走远了。
她喝了她爹专门交代熬的浓稠的鱼汤，也不知道是什么鱼，只觉得鱼汤鲜美，鱼肉甘甜。孙诺自离宫后也再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一碗下肚，让厨娘再来一碗，那厨娘忙帮着再给剩了满满一碗。正吃得高兴，羽林卫经历程崙进来了。孙诺虽不认识他，但他的名头却在宫里被反复提起，那算是太医院的一把手了，想不到这次却随着她爹来了辽东。
程老胡子要替孙诺把脉，孙诺想起她爹的交代，不敢怠慢，伸出一只细胳膊，一边用另一只手喝汤一边观察程老胡子。可程老胡子闭着眼全神贯注听她的脉象，没有任何表情，突然那眉头一挑，捏着孙诺的左右手腕，再让她脱鞋，又捏捏她左右两足，更不讲话，急匆匆的走了出去。孙诺看着如此任性的老先生，摇摇头，继续喝她的汤。
她一碗汤还没喝完，她爹就进来了，沉着个脸，后面跟着个白胡子老头，脸比她爹还要黑，正是那刚离去的程老大夫。她爹道：“你再详细将在永宁城与那哨探拼掌力讲与程伯父听。”
孙诺不敢怠慢，连讲带演的将那人如何上前献图，她如何推开刘庄接了一掌又详细讲了一遍。程老医生不关心其他，却只细问了那人出掌的方位和手型。孙诺也像模像样的又模仿那人挥出一掌。
程老大夫摸着他那白胡须，跺到门口，半天没说话。
高阳公索性闭目不语。
孙诺自知自己身体有异，却也不敢多问，默默找了根凳子贴墙根坐了。
程老大夫站在门口，望着黑漆漆的夜，不停敲自己脑袋。
此时已近亥时，孙诺体内那一股气息就快又翻腾起，她强自忍着。
再过一会，程老大夫突然一拍脑门，道：“必须勉力一试。”
高阳公睁开眼，道：“几成把握。”
程老大夫摇头，道：“只能勉力而为。”
高阳公直接了当的道：“不行，必须有十成的把握。”
程老大夫走过来，孙诺觉得他人都走得有点抖抖索索，他道：“可鄙人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脉象，只在一本描写异域功夫的杂书上看到其提过中了阴力掌的人根据中掌的时辰部位不同，每日内不同时刻会有气息翻腾，脉象如钟鼓，如点豆，七日后死亡。侄女这病不管是否因这阴力掌而起，这股停留在体内的气息却一点得疏导出来，否则必定气息逆流而亡。”
孙诺惊诧她爹为何将她身份坦白相告，只觉自己身份在遥远的辽东还好，可一旦被更多宫里人知道了，只怕对她爹不利。可转念一想那程崙是何等听力，就算从脉象上听不确定男女，可再加上皮肤的腠理，音质等信息他那名医还判断不出来，又何必庸人自扰，还不如一开始就坦诚相告。她哪知程老名医跟她爹爹是过命的交情，虽这几天为避中朝议不太走动，以前可经常是府上客，座上宾，她小一点的时候还抱过她，轮廓自然是认得的。
高阳公听罢长叹一声，道：“那诺儿是几时发作。”
程老大夫捋捋白胡子，道：“亥时。”
孙诺体内那刻意压制的气息也最终翻将起来。第四日，亥时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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