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劲风自身后而起，来不及反应，青崖被掀下崖去。
青雾迷漫。“晨露，一定要确保她死掉。”一袭青衫的少女吩咐，赫然是青崖的模样。
被唤作晨露的男子并未说话。少女不再理会他，如同轻燕般远去。晨露敛了眸光，往崖下跳去。
“白鹿哥哥！”一抹青色人影远远跑来，一头扎进他的怀中，清脆的声音让白鹿不由皱眉。
“你是何人？”白鹿扯开怀中之人——弯细的眉，扑闪的水眸，粉嫩的唇，一袭青衣灵动，分明是青崖的模样。他也差点以为这就是他的青崖，然而他很清楚，她不是。
“白鹿哥哥，我是青崖啊。”女子俏皮一笑，张开双臂又向白鹿扑去。
“你不是。你究竟是谁？”白鹿及时闪退到一边，清冷的嗓音中多了一分凛冽。
“我就是青……”
“说！你究竟是谁？”白鹿的眸中暗潮汹涌。
许是被白鹿的眼神吓着，女子双手并拢，与衣襟缠绕，眸中水光浮现，楚楚可怜。“白鹿哥哥，我本是青崖上的一株青草，因受了青崖神的灵气庇佑，有了灵智。我那时就深深爱上了你。彼时你还是一只白鹿，尚未化成人形，可已有了出尘的风姿。我也想早日化成人形伴你左右，但自从青崖神陨落，青崖之上灵气日益稀薄。可我一直在很努力很努力地修炼，如今终于得以化成人形。白鹿哥哥，我修成人形，都是为了你啊！”她的眸中水汽涤漾，“你和青崖神的事我都看在眼里。见你被她那般伤害，见你为她付出那么多，我真的好心疼。她根本不值得你对她那么好。白鹿哥哥，从今以后，我愿意做你的青崖……”
“你毕竟不是青崖。”白鹿道，如同山泉流泻，“罢了，你走吧。念你是青崖的生灵，今日之事，我不与你计较。”
“不！白鹿哥哥，我就是青崖！”听了白鹿的话，女子慌了，上前想要抓住白鹿的衣袖，却被白鹿嫌弃地避开。“白鹿哥哥，只有我才是真的爱你。从今以后，我就是青崖，是你的青崖，唯一的青崖！白鹿哥哥……”
“青崖呢？”说了这许久，白鹿才察觉到不对劲。他心中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那个丫头，修为不精，人又大意。
“白鹿哥哥，我就是青崖……”
“说，你对青崖做了什么？”他没有耐心再耗下去，磅礴的威压释放，施加到女子身上。
毕竟化形不久，女子哪受得住这等威压，当即身子倒地，一口鲜血吐出。她用手指沾了嘴角血迹，眸中受伤充盈。“白鹿哥哥，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我不过是……”
“青崖在哪里？”白鹿沉下声音。
女子唇边展开笑。“白鹿哥哥，她已经死了，从此只有我一个……啊！”撕扯的疼痛爆炸开来，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她的灵魂正在被生生抽离身体。他竟然如此对待于她。
“你不该动她。”白鹿眸中清冷不再，搅乱清光的是一池震愤。哪怕他知道青崖还活着，但眼前之人，依旧不可饶恕。更何况，他是为青崖招致祸患的源头，这让他无法接受。心念微转，他果断地用出十足法力，将那女子的魂魄整个扯了出来。
被扯出的魂魄完全是另一个模样，隐隐有一株草的虚影浮现。白鹿瞟了眼地上与青崖一般模样的肉身，心念一动，霎时那肉身上火光四起，不消片刻便消失得一干二净，连灰烬都不余半滴。
“不——”漂浮在半空中的女子瞪大了眼——那是她花了大半灵力才化出的身体，“白鹿哥哥……”她眸中泪水积聚，本想唤起白鹿的同情，不料白鹿手一挥，一片火光将她包裹住。痛，无尽的痛涌入灵魂中，乱窜着，仿佛随时会让她魂飞魄散。她看着白鹿，只望进他一双平静不泛波澜的眸。他的所有情绪所有好，都只会给那一个人。一种心痛令她几乎窒息。她想冲出去，想跑到白鹿身边，可在触到火光的瞬间被一股力量弹回，钻心入骨的痛。“白鹿哥哥，我好痛……”
“这是业火，你出不去的。”白鹿静静地看着女子在火光中挣扎，眼中恢复了一派的清冷，“若青崖无事还好，若她有个三长两短……”白鹿顿住，其中意思已十分清楚。一挥衣袖，他转身离开，连一个眼神都不施舍给女子。
白鹿的背影一点一点远去。女子蹲下身子，眼泪涌了出来。
“青青。”晨露缓缓行来，低唤一声。
“不要叫我青青，叫我青崖，我是青崖！”女子紧紧抱住身子，呜咽着，“我是青崖……”
“青青。”晨露蹲下身，声音放到极柔极柔，“这是何苦呢？你不是青崖，也成不了青崖。我们未伤青崖性命，你现在迷途知返，白鹿仙人会宽恕我们的。”
“你什么意思？”青青从臂弯间抬起头，“我不是叫你杀死青崖吗？你没杀她是不是？”
“对，我只是将她困在了风月境中……”
“你为什么不杀死她？你也舍不得她吗？晨露，我讨厌你！以后再也不许你停在我的叶子上了……”
“青青……”
“你走开！”青青擦了擦眼泪，站起身来，“你不杀，我自己去杀。白鹿哥哥现在一定还没找到她。”她握起拳，往外冲去，被重重弹回后又挣扎着爬起，脸上泪水模糊。“白鹿哥哥修为那么高，他肯定已经找到她了。那我就去杀了那个叫南千曜的人，没了南千曜，青崖就会好好爱白鹿哥哥了。”她复往外冲，又被重重弹回。这一次，她再也爬不起。烈火从脚底开始蔓延，一点点啃噬她的灵魂。她的泪水在眼中泛滥。她只是想让白鹿哥哥开心，只是想要白鹿哥哥被爱，为什么连出去都做不到呢？
“青青！”晨露焦急地唤一声，将紧握的拳头舒展，以手结法。既然青青连魂飞魄散都不顾，他又还惧什么呢？
“我不要你救……”尽管业火已燃起了半边魂魄，但青青的意识并未完全丧失。她很清楚，以他们这般的修为强行对抗业火会是什么结果，她不顾性命，是因为白鹿比她的性命重要。她并不希望晨露不顾性命来救她。而且，她既然讨厌他了，就不要被他救。
耳中是少女微弱的声音，眼中是少女业火缠身的苦痛，晨露极速调转灵力，汗如流水般从额间滴下。她是灵草，日夜更替间她的叶上露珠生了又落，唯有他开了灵智，从此长伴她身。她看了那人守了那人如许多年月，他又何尝不是看了她守了她如许久。她有勇气，想做便做，爱便说，他不急她勇敢果断，但纵然他贪生怕死，又怎能眼睁睁看她魂飞魄散。
“啪嗒”一声，业火开了一道口。晨露冲进去，热浪滚烫，扑上来啃噬他的五脏六腑。忍着全身灼痛，他抱了地上之人冲出。
灵魂激荡，脑子一片轰鸣，怀中之人已化出原形，本应丰腴的叶干枯作一团，仿佛轻轻一捏便会碎掉。晨露小心翼翼将干草握住，筋脉紧绷，在失去意识前瞬移出白鹿山。
似有光芒闪动，正在处理奏折的风天宇抬起头，见地上不知怎的多出一个人，银袍破碎，面有灼伤，手中紧握一株枯草。风天宇赶紧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
“凌雪。”他唤一声。凌雪走进来，见地上多出的人，警惕地握了剑。“哪里来的人？”
“不必在意这些。你把……”风天宇的话顿住。他遇事便习惯性地唤凌雪，倒是一时没想起男女有别，凌雪多有不便。“你去找个大夫来。”他说着，抱起地上之人往外走去。
凌雪张了张口，最终什么也没说。真不知这个太子是单纯还是傻，平白无故出现一个人，怎么想都有蹊跷，他却一点防备之心都没有。不过，若这真是个圈套，那也是他自己送上门的，倘他真死了，三年之期就此中断，她也乐得轻松。
晨露睁开眼，眼前是一片白。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上，看见手中那一株枯草完好无损，这才放下心来。
“公子，你醒了？”门开了，一个俏丽丫鬟走进来，看见晨露，脸上绽开了笑颜。
“这是何处？”晨露艰难地坐起身。
“这是太子府。”小丫鬟的眼睛弯了起来，“太子殿下吩咐了好好照顾你。”
太子殿下……晨露心中默念，微微松开手，见手中的枯草已被他捏得微微变形，便道：“可以帮我找一个花盆来吗？”
小丫鬟有些意外，但还是很好心地去找了个花盆来。长得好看的公子，提的要求她自当尽力满足。
晨露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枯草种了上去，亲手培上土。
“这草对公子一定很重要吧？公子在昏迷中都抓着它不放呢。”小丫鬟道。对一株草都如此上心，那他的心地善良可见一斑了。
“嗯。很重要。”晨露答着，手上暗暗向枯草输送灵气。
很重要。没有人知道，这对他究竟有多重要。
身上仅存的一点灵气耗尽，晨露吐出一口鲜血，立即昏了过去，而那草却是显现出几分生机。
青崖不知怎的就昏了过去，醒来时，发现自己穿着喜服，坐在花轿里。唢呐声、锣鼓声充盈在整个空间。
我这是要嫁人了吗？嫁给谁？青崖想着，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要嫁给南千曜了。
这么快，就要成亲了。青崖心中忽然一阵紧张，甚至生出几分逃离的念头。
不知过了多久，花轿停了下来。
“青崖。”头顶响起一道温柔嗓音，是南千曜的。南千曜极少唤她名字，这般温柔缠绵更是没有过。透过盖头，她看见了南千曜伸向她的手，用大红喜袍包裹。
青崖更怕了，紧握的双手怎样都不敢松开。这一切太不真实了，就像做梦一样。正想着，天地突然打了一个转。“青崖，别怕。”南千曜抱着她，一步步往礼堂走去。周遭的祝福声不断灌入耳中。
浑浑噩噩地拜完了堂，在进入洞房前，青崖的步子一顿——师父没来。她感受到了，师父没来。心中无端失落，一股莫名的情绪蔓延。但极快，这股情绪就被无尽的喜悦与幸福掩盖。
婚后，她和南千曜很是恩爱。每日，南千曜会早起出门办公，她就一个人待在家里，做做家务，为他做好饭菜。当南千曜空闲时，便带她四处地游玩。
可是渐渐的，南千曜开始老了，无法再带她出去游玩。
后来，南千曜病了，卧床不起，她用尽了一切方法，终究无法让他好起来。
南千曜最终还是死了。
死了。
她忍着痛，亲手将南千曜埋了起来，独自一人回了白鹿山。可是，师父不在。她找遍了整个白鹿山，也没能找到师父的踪迹。
她不知道师父去了哪里。和南千曜结婚后，她再也没见过他。
南千曜死了，师父也不要她了。青崖这才反应过来，从今以后，只有她一个人了。她害怕的终究还是来了。
她害怕成仙，害怕有永恒的生命，可她最终还是成了仙，得了永生。
她害怕孤独，害怕身边的人离去，可她最终亲自送走了南千曜，也找不回师父了。
她不知道她还能去哪。她开始流浪，独自一人，走遍了世界的每个角落。她见证了太多太多春秋，太多太多离合，最后，她眼中有的是不断重复的景色，不断重复上演的剧情。
一开始，她还记得自己一百岁，两百岁，一千岁……后来，她再也不知年岁。
她早已将同一个世界看了千千万万遍，厌了。她回了白鹿山，站在青崖边，想起师父——师父活了那么长时间，他心里又该有多苦呢？可是她也无从得知了。
她真的厌了这永恒的生命，可她无法终止它。
世人皆求长生，可她，宁愿生老病死。长生，是上天给她的惩罚，是她的一切灾难。
白鹿山这么大，却只有她一个生灵。深幽的寂寥围困，她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当白鹿终于找到一处结界破开，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少女蜷缩成一团，如同初生的婴儿，紧闭着眼，神色痛苦，泪流如雨。
“青崖！青崖，醒醒！”白鹿心中一疼，赶紧将青崖搂到怀里。他不喜欢看她哭，不希望见她哭。那些眼泪，一滴一滴流入他心中，汇聚成苦痛。
青崖睁开眼，看见白鹿的那一刻，一阵恍惚。“师父，是你吗？”
“嗯，是我。我来了。”
得到白鹿肯定的回答，青崖这才放下心，抱着白鹿大哭起来，泪水挥洒。“师父，不要丢下我。”
“放心，我永远都不会丢下你。”哪怕丢弃自己，我也不会丢弃你。白鹿在心中默默补充道。
“师父，”青崖从白鹿怀中抬起头，双眸被泪水掩埋，“我不想继续修炼了，我不想成仙。我想回去找千曜。”她还带着哭腔，说出的话却是无比坚定。
白鹿眸中的清光一点点沉寂。他不丢下她，可她从未想过留着他。“好，依你便是。”他压下一切情绪。他不知道她在结界中都经历了些什么，这样的青崖，让他心疼。虽然放走青崖他会痛苦，但若不放走青崖，青崖痛苦，那才是他最大的痛苦。
“千曜！”一声娇唤，南千曜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下一瞬一个黑影扑过来，他下意识地接住。手中温热的触感才让他相信，这是真的，不是幻觉。
“千曜，我……好想你。”青崖紧紧揪住南千曜的衣襟。心又在痛，但她很开心。若往后余生摆脱不了这心痛，她也甘之如饴。
“嗯。”南千曜轻轻应一声，双手缓缓放到青崖背上，不敢太用力。他又何尝不想她。没有她的那么多年都过来了，但短短几十日，没有她，却是从未有过的煎熬。
“保护好她。不要让她受到任何伤害。”有声音传入耳。南千曜抬起头，看见的是一个远去的出尘背影，辽远中带着寂寥。怀中的人没有任何动静，想来，那话是单单对他说的。忽然之间，他觉得那个人也并不是那般令人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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