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流光走进院子,一眼便看见了地上的人。没办法,在黑夜里,那人身上红白相间,着实太过惹眼,心下对南千曜叫他来的意图有了几分猜测。想来,南千曜既然能查探到他并未真正离去,自然也能查到他与魏九伊有过交集。“南将军找本宫是有何事?”他走到南千曜近前,不再看魏九伊,一派坦荡磊落。
“把你的人带走。”
叶流光轻笑一声。“他虽是我赤羽国的人,但这毕竟不是赤羽国,本宫管他作甚?”
“那么,便杀了吧。”南千曜不多废话,银剑直取魏九伊心脏。
“叮”的一声,一把飞刀将南千曜的剑撞开。
听到这声响,魏九伊睁开眼,眸中有惊诧。他没想到,他会救他。
“我赤羽国的人,也是你能杀的?”叶流光眼角上挑。任由南千曜在他眼皮子下杀了魏九伊,岂不是扫了他的颜面。
“那么,你赤羽国的人,夜入南府刺杀我,又待如何?”南千曜也不计较,收了剑。
“刺杀你?”叶流光看了眼魏九伊,笑出声,“怎么看,都是你想杀他而不是他想杀你吧?客铮。”他向客铮使了个眼色。客铮会意,走上前欲扶起魏九伊,一把剑飞出,将客铮逼退。
“南千曜,你这是何意?”叶流光眯眼。
剑回手,南千曜沉声道:“我南府,是那般容易出的吗?”
“怎么,莫不是你想囚禁本宫?或是,杀本宫?”他是一国太子,谅他也不敢将他如何。
“你若想走,随意,但这个人……”南千曜瞥了眼魏九伊,那意思不言而喻。
听到这里,叶流光总算是明白了南千曜的用意。“你想怎样?”他沉声问道。
眼前有东西一闪,叶流光伸手接住,是他的玉佩。
“离开敖苍国,从此,莫再出现在青崖面前。”南千曜的声音传进耳中。叶流光的手指收拢。这块玉佩……她竟是连这块玉佩都交由南千曜。她怎么可以!
魏九伊低垂着头,在阴影中,扯开一抹无声的笑。他哪里会比那个女人重要呢?
压下情绪,叶流光将玉佩向客铮一扔,便转向魏九伊。“走。”他这是同意了。
魏九伊的头猛地抬起。夜色中,那人一袭红衣,眼中的光格外耀眼。他竟然答应了。是为了他吗?
“怎么还不走?”见魏九伊发呆,叶流光眉头微蹙——怎么以前没发现他这般愚钝。“还要本宫背你不成?”
“嗯。”魏九伊脸上漾开笑,嗓音绵绵,“没力气,走不动。”
“那便留在这里吧。”叶流光轻哼一声,拂袖离去。
“可是,血流多了,会死啊。”蚕丝般的声音夹带在风中传送进耳,叶流光脚步猛地顿住,回过头,见魏九伊周身血液浸染了衣,红在地上摊开。叶流光身体一颤。印象中,也是那般的红。那个男人紧握着剑,剑深深没入巨虎腹部,而他肩上穿透的是老虎的牙。老虎腹部是红,老虎口中是红,他手上是红,他肩上是红,他们一同僵持卧倒的地面也是红。
他说:“流光,你能成为太子,只因你母亲是皇后。可如今你母亲身亡,客家上下人心不一。你要记住,你无人可依靠,你只能靠自己。你须步步谨慎,不可相信任何人。”
他说:“流光,以后万不可再轻信任何人的话了。这种地方,万不可独自跑进来。”
他说:“流光,你快回去。放心,只要我不松手,这老虎也不能有其他动作。你回去吧,回去找人来救我便是。”
他说:“流光,我捡了一个小孩,与你一般大小。我给他取名客铮,教他武艺。不日我会差人将他送去你那里。他……挺活泼,可以陪伴你,保护你。你可以像信任舅舅一样信任他。”
可当他找了人再回去,只有血中冰冷的两具尸体。他那时不知,血流多了,是会死的。
“太子殿下当真不管我吗?”魏九伊身体稍稍一动,肩胛处便有鲜血汩汩而出,势不可止。
“真是没用。”叶流光轻嗤,走上前,扶起他。因失血太多,魏九伊已经脱力,被扶起后又径直往前倒去。叶流光嫌弃皱眉,一把拉过他扔到背上。
“主子我来吧。”客铮走上前。主子这般风光霁月的人物怎么能背人呢?而且还是一个浑身带血的人。
“走。”叶流光没理会他。
夜已深,整条大街上一片死寂。叶流光背着魏九伊,客铮跟在一侧,月光照来,将他们的影子拉得绵长。
“很久没有人背过我了。”魏九伊的头缓慢移动,搁到叶流光肩上,“上一次,是十几年前,我父亲。他是个乐师,最擅吹笛。他还亲手给我做了一支笛子。后来山贼洗劫,他被杀死了,母亲也被杀死了,镇上的所有人,要么死了,要么被掳上山,要么被卖掉。我被卖到了神仙居。知道神仙居是什么地方吗?”他凑近叶流光的耳,兀自笑出声,“你这般风光霁月的人,定是不知道的。那是一个小倌馆。那些人,都对我图谋不轨。他们都想欺负我。有一个男人出面救了我。他武功很好,因为有他,那些人便都不敢再放肆。可他也只是看中了我的身体。他说,只要我做他的禁脔,他就教我武功,否则,他不会管我,任由我被千人踏万人骑。你说我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他又兀自笑起来,笑声在长街上显得空灵,“我答应了。反正跑也跑不掉,被一个人玩弄总比被无数人玩弄好不是吗?后来,我终于杀了那个人,在床上。我杀了那里的所有人,放了一把火,什么神仙居,什么都化为一片灰烬。明面上,我在乐坊做乐师,背地里,我创建无归楼,夜晚杀人,收尽天下美男无数。我就喜欢看他们在我身下承欢,看他们谄媚讨好,看他们哭喊求饶。我喜欢……人前,我是谪仙般的不归公子,人后,我是一个肮脏的……啊呀呀,你该更讨厌我了。”他嘴上说着,手臂却收紧,将叶流光的脖子环住。他从不是个怀旧的人。这些话,他从未对人说过。他也不知他为何要与他说这些,只是恰好,这时,想说这些,想让他知道,无论是苦痛还是肮脏,都让他知道。他阅过美男无数,可没有一个美过他。那些男人于他都是玩物,但他不想将他当做玩物。
叶流光的唇抿起来,拧成一条线,眸中的光芒在月中隐没。
“主子,我来背吧。”客铮讷讷开口。让主子背这样的人,实在是有辱他的身份。他真怕主子一个发怒把魏九伊扔下来,那魏九伊估计就没命了。
“滚。”叶流光薄唇轻启,脚步不停。
客铮张了张嘴,噤了声,心中委屈。自从遇上魏九伊,主子对他说这个字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怎么还不滚?”
“你真叫我滚?”客铮张大了嘴。他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
叶流光瞪他一眼。“滚去客栈准备好热水和伤药。”
“好。”客铮得令,刚走几步又折回来,“主子,我要是走了,你遇上坏人怎么办?你本来武功就……又背着个……”
“滚!”叶流光加大音量。客铮不敢多做停留,闪身便先行离开。
长街再一次死一般的沉寂。
“谢谢你,愿意救我。”缠绵的声音在耳边回绕,叶流光身体一绷,忍住了将背上之人甩下去的冲动。
魏九伊轻笑一声,虽极轻极轻,还是惊扰了月光。他环紧叶流光的脖子,双眼再也支撑不住地闭上。他救了他,那么,他再也不想放开了。他这辈子做过最不后悔的事,便是想过一段清闲日子,尾随了叶流光来到敖苍国;便是那晚心血来潮,没有直接以音杀人,而是将人弄晕,体验用刀杀人,然后与他对上,然后……他的头越来越昏涔。十几年来,他从未睡过安生觉,即使是后来成了无归楼楼主,也是不敢深睡,因为没有任何人真正可信。但这一次,他可以放心大胆地昏睡过去,什么也不用担心。倘若真遇上什么,死在叶流光的背上,他也是愿意的。
身后是沉沉的呼吸声。叶流光眸光凝为一地月光,脚下步子从容,踩过一地清光。
第二日一早,叶流光与客铮便启程离开敖苍国。青崖并不在此处,他留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
行至一处,四人飞身而下,将两人包围其中。这四人,一个戴了金玉冠,着绛紫长袍,手持黑色龙骨短枪;一人着滚金边黑袍,持黑色九节鞭;一人穿了青色战袍,手握银色弯刀;一人一袭粉衣长袍,手中一把水墨折扇。看这四人装扮,叶流光对他们的身份明了——无归楼的四大护法。叶流光嘴角勾起。“不知道那人是给出了什么好处,竟然能将你们齐齐请动。”谁不知无归楼四大护法与不归公子一般,武艺高强却性情古怪,不会轻易接单。四大护法一齐出动,只为取他性命,也真的是……太给他面子了。
“哦,这个好说,那人很会来事儿。”粉衣护法手中折扇轻点,“我爱美人,他便送我绝色美人;青衣爱酒,那人便送了百坛陈年好酒;紫衣爱马,他便送了上等良驹;至于黑衣……”
“废话什么?”黑衣护法手中的鞭子轻扬,似乎随时可能抽出去。他无所喜好,根本不愿前来,是他们用计将他骗来。骗了他不说,又在此处等候如此之久,他现在只想立刻解决了叶流光回去。
“还真的是……”叶流光轻摇头,红剑缓缓出鞘。他并不喜动武,可是,总有人恨他活。
四人退开一点,又齐齐迎上来。黑衣护法与青衣护法迎了叶流光,粉衣护法与紫衣护法直击客铮。本来紫衣护法与粉衣护法不足为惧,奈何粉衣护法那把折扇时不时吐出一根银针,令客铮防不胜防,招架不得,十几个回合下来身上便添出好几道伤口。
叶流光这边虽应付得有些吃力,但好在他身体灵活,黑衣护法奈何不了他,他只需谨慎对待青衣护法的弯刀。突然,他余光瞥见一个身影跌落悬崖,立即丢掉剑,不管弯刀与九节鞭的攻势,飞身冲了过去。衣袍被割破,手臂上延伸开一条血线,腿也被鞭子狠狠一绊,他却好似没有一切感觉,只是一昧地冲出去,及时抓住了客铮。
客铮的身子掉在崖边,手是与地面唯一的连接。“主子,放手。”他唤道。四大护法尚在崖上,他无法在短时间内重回地面,而叶流光的后背完全裸露,那是极危险的。
“想不到太子对侍卫这般有情义。”粉衣护法上前几步,手中捏着一根银针,“你说,我要是在你身上扎一针,你是松开他躲避还是……”
“呵。”叶流光冷笑一声,身子用力,与客铮一同坠下崖去。
粉衣护法睁大了眼。“这太子莫不是疯了吧?就为了一个侍卫,竟然和侍卫一起去死。”
黑衣护法收起鞭,道:“他倒是有气节,只可惜……”
“可惜什么?”魏九伊缓缓行来,见四人在此,不禁问道:“你们怎会在此?”
见到魏九伊,四人恭敬地作揖,唤一声“楼主”。黑衣护法拱手报告道:“我们接了一单生意,刚杀了一个人。”
“哦?什么人竟然还得你们四个一起杀?”魏九伊挑眉,扫了眼四周,只见打斗痕迹,不见半点尸身,“尸体呢?你们这是喜欢上了毁尸灭迹?”
“不是不是。”粉衣护法笑道,“是那人自己跳下悬崖了,就为了一个侍卫。不过那太子倒真是令人刮目……”
“你说哪个太子?”魏九伊眼皮一跳。
“还能有哪个?”粉衣护法摇了摇折扇,“当然是我们国家的那个……”
“你说什么?!”魏九伊一把揪住粉衣护法的衣领,将他拉到面前,“叶流光?他跳下去了?你们想杀他?他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别想好活!”他说着,纵身要往悬崖跳去。这么高的悬崖,他无法想象,他跳下去……如果他死了……
“楼主!”黑衣护法赶紧拦了魏九伊,“你这样挑下去……有路可以绕到悬崖下去,我们去……”
“楼主,下面有棵树,他们在树上!”紫衣护法喊了一句。
魏九伊冷静下来,往悬崖下看去,果然一棵大树上带了一抹红。他正要开口,粉衣护法会意,抢先说道:“我去找绳子!”他被魏九伊吓到了。要知道,这还是他第一次见楼主他老人家发火。当时,他真的以为楼主会捏死他。
绳子很快找来,黑衣抓住绳子,魏九伊二话不说便顺着绳子跳下,眼神自始至终一片噬血冰寒。
粉衣护法伸了伸手,终没能阻止魏九伊。“楼主脸色不佳,似乎是受了伤,他这样跳下去,没事吗?”他担忧道。
叶流光半边身子重重压在树上,一手紧抓着客铮,往下是一片黑暗幽深,望不进底。
“主子,放手吧。”客铮低声道。
“客铮,本宫命你,抓住我的手!”叶流光咬牙,额上青筋凸显。
客铮不动。
“客铮,跳上来!”叶流光又喊道。他的手臂一阵酸痛,已经支撑不了多久。
客铮的手指缓缓收拢,握住叶流光的手。“主子,你不放就不放吧。”他轻声道,“反正等你手没力气了,自然就会松开我了。”
“客铮——”叶流光低吼,“你要违抗本宫的命令吗?”
“主子啊,”客铮努力仰起头,看着那张俊朗容颜,“你平时给我吃太好了,我太重了,我要是跳上去,那树就该断了。你把我放开,你一个人可以慢慢爬上去……”
“闭嘴!”叶流光低喝。他的手越来越酸,他不想听这些。
“主子,”客铮继续说,“我知道,我话很多,一直就多。我是个孤儿,从我记事起,我就说不了话,他们都欺负我。后来客叔叔把我领回家,我才知道,我的嗓子是被毒哑的。他治好了我的嗓子。因为太久没说过话,我就每天不停地说,不停练习,把那么多年没说过的话补回来。可不是因为那样。我一直知道,我以后要去太子身边。太子和我差不多大。我要保护他。主子,我知道你,到你身边前就知道。我就想,太子身边全是豺狼虎豹,他一个人肯定很孤单,没有知心人。我脑子不好使,只会武,不能给他出谋划策帮助他,那就只能把自己变得有趣一点,逗他开心,给他解闷……”
“闭嘴。”叶流光的手臂不住颤抖,连带着承载他的树干也颤栗。
“主子,放心,我尽量不死。”客铮笑着,手指一根一根松开。
“客铮!”叶流光加大手上力道,防止客铮的手滑落,“谁允许你放开了!?舅舅让你来我身边,是叫你死的吗!?”吼完,他的眼眶不由泛红,“给我撑住。”
“主子……”客铮哽咽。他又何尝想死呢?只是如今上是上不去的了,唯一的办法就是他下去。
“流光!”魏九伊翩翩落下,见叶流光没事,这才松了一口气,“来,我带你上去。”他向叶流光伸出一只手。
“谁要你带了?我们这样子还不是你的四大护法害的,谁知道你安的是什么心。”客铮吼道。他是无归楼楼主,却放任他手下的人来杀主子,他不得不怀疑他之前是否在做戏了。亏他们还救了他一命。
“抱歉。我之前不知道。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
“谁信……”
“客铮。”叶流光唤道,打断客铮的情绪,“上去。”见客铮不动,他又重复一遍。“上去。”
“那主子你呢?”
“你不上去我如何能上去?”叶流光瞪他一眼。
警惕地看了魏九伊一眼,客铮不是很情愿地伸手抓住魏九伊的手,借着他的力道攀到绳子上。魏九伊差一点就要将他甩开了。他伸手是要牵叶流光的,可不是用来牵他的。况且叶流光对他以命相护,着实让他心中不快,但他若真杀了客铮,叶流光一定会恨死他。
“主子,你也快上来。”关切地看了叶流光一眼,客铮开始手脚并用往上爬。他全身都痛,但是,在爬上去之前,他必须坚持。既然已经有了生的机会,那就万不能丢掉了。
“太子殿下。”魏九伊再次伸出手。
叶流光瞥了他的手一眼,身体发力,跳到魏九伊上方,稳稳抓住了绳子。
魏九伊的手收回,眉间染上几分失落。“太子殿下,”他仰起头,“你就不拉我一把吗?我没力气了。”他这话是真的。虽说南千曜加在他身上的大多是些皮外伤,但遍布全身,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痊愈的。他一醒来便赶忙追赶他们,之前是因为担心他的安危,所以不觉有什么,现在心放下来,他才感觉到身上多处伤口已裂开。痛,是真的痛。本来他是不怕痛的,只因为有他,他才会有痛觉。
叶流光动作一顿,低下头看去,魏九伊脸色苍白,雪白的袍子上有点点红色晕染,尤其是肩胛处。他敛了眸中光亮,一挥手,一道红绫飞出,一头被他扯在手上,另一头紧紧缠在了魏九伊腰上。
魏九伊低头看看腰上的红绫,眸中泛起涟涟光亮,款款而道:“我更希望这是你的手。”
“闭嘴。”叶流光喝道,眉头斜挑,“再多说一句,把你扔下去。”
魏九伊笑了笑,果真不再说话。他知道,就算他多说话,他也不会真的把他扔下去。他就是这样口是心非,外厉内苒。就好比今早,他醒来时,发现枕边放了两截断裂的竹笛。那真的是一个惊喜。他其实并不是十分念旧的人,父亲送他的竹笛,早在山贼洗劫时便丢失了,那竹笛是后来他照着印象中的样子自己做的。那次对他发火,也并不全是因为他弄坏了他的竹笛。断就断了,只是他没想到,还能再回到身边。真不知道他是怎样寻到那两截断笛的。有了他,那竹笛本就没有了存在的意义,但他还是很开心。红衣妖冶,面冷心热,让他如何不喜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