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流光立于房顶,眺望过去,正好可以看见南千曜与青崖二人同坐舟中。青崖玩着水,笑得分外开心。他的拳收紧。他不明白,那个女人,本应是他的,为何现在投入了南千曜的怀抱。那夕阳中灵动的双眸,在他脑中怎样也挥不掉。
“我给你把她掳出来怎样?”身后的瓦片微动。
叶流光睨他一眼,不予理会,跳下房去。
“我认真的。”魏九伊紧跟其后。虽然他心里想着女人让他很不高兴,但他还是愿意把他想要的女人送到他身边——女人嘛,也许他玩够了就玩腻了呢。
叶流光没有任何反应。他算是摸清了,这个人,你越理他,他越来劲。
“太子殿下呐……”魏九伊快步上前,一手搭上他的肩。叶流光迅速转身,利落地抓住了肩上的手,拧了一个圈。
手掌被翻折过去,魏九伊却好似不知晓疼痛,只是盯着覆在他手上的那只手,漾开了笑,眸中的光星星点点弥漫。那只手指节分明,洁如白玉,罩上浅淡的红色晕影,煞是好看。
“滚!”察觉到魏九伊的目光,叶流光就着手上的力道将他推开。
“太子殿下似乎很喜欢这个字,不如我们一同到床上滚可好?”魏九伊话音落下,与预想的一样,又是一把飞刀飞来。“真是暴躁。”他轻笑一声,收下飞刀,跟在叶流光身后,倒是不再说话,乖巧了许多。
身后的脚步不紧不慢,就那般不远不近地跟着,叶流光皱眉,终是忍不住停了下来。“不要跟着本宫。”
魏九伊也停下步子,一支玉箫被他当作折扇来回晃动。“大路朝天,各走各边。这路,难道就太子殿下才走得吗?”
叶流光轻哼一声,不再理会他。
魏九伊晃晃玉箫,继续跟着,心中倒是多了几分信心。他现在虽然不喜欢男人,但他已经很纵容他了不是吗?
琉璃宴第二天,叶流光提出娶青崖。风萧应允,而南千曜坚决反对,一时僵持不下。
就在这时,浓云集聚,狂风大起,一白衣仙人现身半空,脚步轻移, 脚下若有阶梯,凌空步于地面之上。仙人一头银发,与猎猎衣袍一同舞动。眉是万水千山,眸若九天寒潭, 鼻是玉竹无疵,下植薄唇如梅绽雪冬,一张洁面如同刀斧雕琢,摊开千万年隽永。众人屏住了呼吸,甚至有的瑟瑟发抖,一是因眼前仙人实在惊为天人,二来则是因仙人沉了脸色,寒潭的眸中如同凝聚滚滚天雷。仙人发怒,先不说是否会引罪降,但是那仙人威严便已足以将所有人震慑。
青崖也震住了。以前虽有时也会惹师父生气,但他的怒气从未如此明晃晃地呈于脸上。那么眼下,他明显是很气很气,以至抛却一贯平静清冷。
“吾之爱徒,也是尔等可指颐?”白鹿的目光从每个人身上扫过,开口也是彻骨的冰寒。“青崖,过来。”他转向青崖,语气中的冰寒降下去不少。
青崖瞥了南千曜一眼,小踏步向白鹿跑去。师父这般生气,她还是听话一些的好。
南千曜手指动了动,终是没有拉住她。如此这般,有她师父撑腰,倒也好,震慑震慑那些心怀不轨之人。
待青崖行至身边,白鹿长袖一挥,便带着青崖消失在众人眼前,不施舍给在场的众人任何眼神。
南千曜的拳头握了起来。他竟是直接将青崖带走!
叶流光心中有浅淡失落,还有一股莫名的惆怅。他本想,以自己的身份将青崖强行绑在身边。不过转念一想,观那仙人言行,估计也是不待见南千曜的。如此这般,他得不到的女人,南千曜也是别想得到的。这样,就够了。
白鹿山下,感受着那道屏障,南千曜举起剑,剑落,剑身震颤,而结界依旧。他手握紧,再次狠力砍下。
“这结界经过加固,凡人,打不破。”清冷的声音穿透,白鹿的身影在结界一处显现。
“把青崖给我。”南千曜放下剑,可并未将其收起。
“给你?”白鹿清冷的眸中如同投入一粒石子,“你,没有资格。莫再纠缠于她。她会成仙,而你,不过区区凡人。”
“把她给我。”南千曜握紧剑,一字一顿道。
“你只会害死她。”白鹿轻启唇,一双眸中风暴翻涌。说罢他转过身,往山上而去。
“丞相夫人也来到了此处。”南千曜眸中的光芒沉淀,“十七年前,丞相夫人育得一女,一银发仙人上门,称那女婴命格极弱,将其带走,许诺待其及笄让她归家。可十七年过去,那仙人与她女儿杳无音讯,这其中因缘,你应当比任何人都清楚。”
白鹿身形微微一晃,并未停下脚步。“不知。”
“敢做却不敢当?”南千曜眯起眸。而白鹿并未理会他,几个眨眼间便翩然消失于山间。南千曜一拳砸到结界上。他分明心中有鬼。他分明对青崖有所企图。什么仙人,不过也是满口谎言,敢做不敢认。
“仙师……”沈梦莲看着眼前忽然出现的白鹿,颤巍地站了起来。
“回去罢,莫再寻她。”白鹿眸中清光微动。
沈梦莲自然知晓他口中的“她”是指谁。听到这样的话,她瞪大了双眼。“仙师,当初你说过……”
“莫提当初。”
“仙师,那是我的女儿……”
“她不是。她从来不是。”
“那是我十月怀胎……”
“十月怀胎又如何?”白鹿的眸微凛,有了几分不耐,“十月怀胎,不过是让她来到这个世界的途径。这件事,可以是任何人来做,并非非你不可。你只需明白,她从不是你的女儿。你的女儿,只有一个。”
一字一句炸开在沈梦莲耳中,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可是……”她的眼泪不住地涌出来。可是,那是她十月怀胎掉下的肉啊!
“忘了罢。”清冷的声音在空气中一点点消散。
沈梦莲瘫坐下来。这是为什么啊?那是她的女儿。她等了十几年,如何能忘啊。
结界外,南千曜从怀中掏出一张符纸,贴于手心,捏紧来。一阵目眩后,眼前已变换了模样。入目云雾缭绕,在群山渺渺中,一袭青衣的少女坐在崖上,格外突出。他屏了息,脚步轻迈。这些天不见她,他对她十分想念,而当可以见到她了,他又怕惊扰到她。
“师……”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青崖转过来,在看见来人的那一瞬噤了声。“千曜。”她站起身,几个小步跑到南千曜面前,“你怎么来了?”师父竟然能同意他进来,应该是认可了他这个人吧,青崖想。
少女仰起脸,瞳孔深处是他的倒影。他很喜欢她这双眼。“我来带你回去。”南千曜的嘴角泛起一丝柔和。
“回何处?”白鹿一步一步走近,每走一步,眸中的冰寒便盛上一分。“南千曜。”他在南千曜面前站定,缓缓吐出他的名字,短短的三个字中包含了太多情绪,“这里才是她的家。离开这里。”他不过出去片刻,竟让这个凡人钻了空子,真不知他是如何进来的。
“呵。”南千曜冷笑,他还真是敢说。“这里,是她的家吗?”
白鹿的身体绷了一瞬。他抬手,将南千曜挥了出去。再让他留下去,他指不定会说出什么。
被传送到外面,南千曜握起了拳。奈何,符已用过,他再进去不得。
“师父。”青崖低低唤一声。
“嗯。”白鹿应声,不忍去看她眸中的欲言又止,“莫再与他来往。”
青崖的心一痛。现在,她已经不会问为什么了。她也不敢再反驳师父的话。可是,要她不再与南千曜来往,是真的好难做到。
虽是经了仙人一事,少了一个青崖,也并未对琉璃宴造成丝毫影响。赤羽国天阳郡主客采采被赐婚于敖苍太子风天宇,长陆国公主安古被赐婚于敖苍国三皇子风天笑,择日成婚。而赤羽国太子叶流光与长公主叶绯思不日便启程回国。说来也是巧,太子与三皇子的婚期定在同一天。天下谁人不知,太子是清风明月般的存在,而那三皇子打小就是个不争气的,除了寻欢作乐,花天酒地,本事全无,朝堂中谁不是视他如敝履。
南千曜带着一身杀戮回到京都,正赶上风天宇与风天笑的大婚。尽管心情不好,他还是褪却一身血腥,收拾整齐到了风天笑府上。
风天笑府上宾客寥寥无几。不用想,太子府上定是热闹非凡。
入了夜,风天笑府上更显凄清。南千曜人还未离去,风天笑便命人搬了酒来。
“来。”风天笑率先抱了酒坛,揭开盖子,酒香四散。他仰头灌去,酒水如同无数溪流在下巴上流淌,在大红的喜袍上晕开一团又一团的濡湿。
南千曜坐着未动。
“你为何不喝呀?”风天笑放下酒坛,颊边已泛红。世人道他花天酒地,可谁知道呢,其实他酒量极差极差。
“不喝。”南千曜坐得端正。他从不借酒浇愁。现今,他是没有喝酒的心情。
“好吧。”风天笑又打开一坛。打开后,他没有立即喝,而是抱着坛口笑起来。先是低低的笑,如同呓语,而后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笑过后,又带上低低的啜泣。“天笑天笑,连天都耻笑。母亲不喜,兄妹成仇,身陷狼虎,就连婚姻都不得自由。”他灌一口酒,一半入口,一半染衣。“心爱之人在天边,求不得。心爱之人在眼前,求不得。我女人无数虽是逢场作戏,但想……想把正妻之位留给她,只留给她,可是留不得……”他又往口中灌酒。“我是不是,不能求她了?”他的手在石桌上摸索好一阵,才摸到南千曜的袖子抓住。
“青崖吧。”南千曜垂下头,顺着那只抓住他袖子的手,一直延伸,是风天笑迷醉的泪眼。他们做了这么久的朋友,他要是有心爱之人他如何会不知道?那么,只有青崖了。
“青崖啊……”风天笑灌着酒,淹灭那一声低喃。
“南朔。”南千曜将袖子一点点抽出,站起身,“看着他。等他喝够了,把他送去新房。”
南朔低声应道:“是。”他不明白,怎样才算得上是喝够,但他不敢问。风天笑觊觎青崖,南千曜没有任他喝死在这已是很仁慈了。
安古安静地坐着,耳边只有虫声。丫鬟婆子都已退去。
门被打开。安古双手在喜袍上一揪。
“三皇妃。”是一个冷硬的声音,“三皇子喝多了。”
安古将喜帕揭开,见眼前是一个黑衣人扶了烂醉如泥的风天笑。她赶紧起身让开地方。
将风天笑放到床上,黑衣人便离开了。
安古在床边坐下,一时无措。
“青崖……”突然一只手从身后抓住她。安古身子一颤,缓缓侧过身子。床上之人皱拢了眉,双眼微睁,一排睫毛在烛光映照中显得脆弱。“你不是。你是谁?”风天笑松开手,也不知是醒着还是醉着。
“我是,你的皇妃。”安古轻声道。世人皆道三皇子是个无用废材,但她总觉得,他不是。若真是,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了。她已嫁给他,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她都只能接受。
那厢风天宇送走一众宾客,走两步,见凌雪没跟上来,便停下了脚步。“怎么不跟上?”
“跟上你做什么?去观摩你洞房?”凌雪翻一个白眼。
风天宇一噎,脸上有热气升腾。“不洞房。”他轻咳一声,“既是保护本宫,自然应当寸步不离。”
凌雪不再说什么,提了剑跟上。
行至新房,风天宇打开门,并不进去。“天阳郡主,”他道,“本宫可以安排你离开。”
客采采将盖头缓缓揭下。“太子殿下是什么意思?”这本应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他却要她离开?
风天宇颔首。“和亲非你我本意。若是郡主想离开,本宫会为你安排好一切。”
“我不离开……”
“如此,若是郡主哪天想离开,大可来找本宫。这话,随时有效。”风天宇礼貌地颔首,便退了出去。
客采采将衣摆揪起来。她话还没说完。她愿意的。毕竟,她可是好不容易才成功地成为太子妃,未来的国母,她怎么可能离开呢?
“今天可是你们的洞房花烛夜,你就这样?”离新房远了,凌雪忍不住开口问道。
风天宇停下来,看着她。“本宫与她在此之前素不相识,成亲也并非我们本意,不这样,又待如何?”
凌雪抿唇,不说话。她虽是草原人,但也清楚皇室之人身不由己,倒是没想到风天宇能做到如此。当初她父亲受恩于风天宇,便令她在风天宇身边保护他,三年为期。但随他来到京都,她发现风天宇根本不需她的保护——他虽身为一国太子,却是享尽众人恩宠,无人对他不利。她只当他是一个在蜜罐中长大的娇贵公子,如今对他倒是有了新的认识。
踏进院子,南千曜察觉到一股陌生气息。他握紧腰间的剑,面上不动神色。
乐声突起,一时万籁死寂,连虫声都消沉。黑云拉扯,将日月遮掩。
南千曜站着,没动。
一曲毕,魏九伊将玉箫插到腰间,自树干上坐起。“果然,这个对你没用。”南千曜,果然够强。但是,这个人,他非杀不可。他一时兴起,想让他的太子殿下高兴高兴。
“魏九伊。”南千曜盯着树上之人,缓缓吐了这几个字。
魏九伊一笑,并不意外。他并未刻意隐匿行踪,以南千曜的能力,想要探寻一些东西是轻而易举的。“南千曜,也该有个人来杀死你了。”
南千曜冷笑,并不拔剑。“大可试试。”正好他心情不好,想找个人发泄。
“呵。”魏九伊收了脸上的笑,眸光凝起来,随手扯下一片树叶,放到唇边。唇动,音起,风破,树身颤动,数不尽的叶挣脱了枝干,随意排列,却气势凛人。音色一变,树叶如离弦之箭破空而出,化作万千绿点。
南千曜盯着那遮天绿叶,眯起了眼。他记得那人喜欢在那树上玩耍,可魏九伊胆敢弄掉那些树叶。“喜欢玩树叶?那便让你玩个够!”银剑出鞘,冷光乍现,与他的眸光如出一辙。银剑一挥,若风浪排空不可阻挡,将树叶悉数压回。魏九伊执玉箫抵挡,还是被几片树叶割破了皮肉。“有意思。”他食指抚过脸颊,看着指上的血迹,眸中冰寒遍布。伤了他的脸,不可饶恕。他飞身而下,直冲南千曜而去。
南千曜并不躲闪,以剑迎箫,脚步微进,转守为攻。南千曜的攻势霸道,逼得魏九伊不住后退。魏九伊身上已有多处伤口,虎口一阵发麻,但他咬了牙,仍是不愿认输或放弃。他不得不承认,南千曜真的太强太强。
南千曜最后一剑自魏九伊肩胛穿透,魏九伊终是支撑不住倒地。血液从全身的伤口往外流失,他再无任何抵抗之力。不知是不是南千曜故意为之,他身上遍布的伤口都不足以让他致命,但又足以牵动骨头深处的疼痛。他甚至有种感觉,南千曜并不想杀他,只是在拿他出气。可就算南千曜不杀他,也不可能会救他,待他血尽,自然也便活不成。正好他也累了,死与不死都是无所谓的,反正这世间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他留恋的东西。
南朔正巧在这时赶回来。南千曜收了剑,吩咐道:“叫叶流光过来领人。”
南朔瞥了眼地上的人,心领神会。
“叫他来做什么?”魏九伊低喃。叶流光那般讨厌他,难道还可能救他吗?他若是死了,他应该很高兴吧?看见他这副狼狈模样,他应当会很高兴。他不想被他看见这副模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