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忙完青崖的事,就见公主从门口走了过来。管家心中暗惊。连汗也顾不上擦便迎了上去。“参见公主殿下。不知公主殿下前来……”
风天乐正想去找南千曜,见这没眼力见的管家突然上前挡住她的路,正要训斥,转念一想,改变了态度。“听说,这府里来了个女人?”
一听这话,管家明白了公主的来意,不敢怠慢,立即弯腰答道:“是。”
“她在哪里?带本公主去见她。”
管家一时犯起了难。这公主要去找青崖姑娘,定不是什么好事。可这两人他都得罪不起。
“怎么?本公主还使唤不动你?”见管家不动,风天乐加重语气,心中的怒火一点一点地燃了起来。
“不敢,不敢。”管家身子一个激灵,立即带路,“公主请随我来。”
见管家引着自己走上玉桥,风天乐皱起了眉。“我让你带我去找那个女人,你带本公主到依水阁做什么?”
“青崖姑娘暂住在依水阁。”
“什么青崖姑娘!”风天乐顿时火冒三丈,“你这个狗奴才怎么办事的?一个野女人,也配住进将军府,也配住进依水阁?”
“是主子吩咐的。”
风天乐不再言语,袖下的手紧握起来,尖利的指甲蘸了怒火,一点点深入皮肉。竟然是南千曜安排的。她听手下来报,有女人进了将军府,便急匆匆赶了来,竟不知,那女人住进了依水阁。想当初她让父皇下旨,让她入将军府暂住,南千曜死活不肯让她住进依水阁,只让她住那荒僻的闲居。而那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她凭什么?
走过桥,依水阁在地界上变得开阔起来,雕花的楼阁在阳光中穿透细碎的光芒。
如兰见着风天乐,俯身便要行礼。
“那个女人在哪里?”瞪了如兰一眼,风天乐径直往屋内走。
“公主,”如兰怯怯地拦住风天乐,指了指桥,“那个……在桥下面。”
风天乐微移步,便见着了桥下的情形。
桥身打下深沉的阴影,在阴影中,盛着一叶小舟,轻幽晃动着,如同唱着古老的歌谣,荡开一纹纹细致涟漪。小舟上躺了一袭青色,被荷叶盖住的头只露出一小节下巴。
见青崖这般惬意,风天乐咬了牙,捡起地上的石子狠狠向桥底砸去。“死女人,给本公主滚过来!”
星星点点的冰凉砸到皮肉上,青崖猛地从梦中惊起,引得小舟一阵晃悠。青崖心肝一颤,极尽小心地稳住身形,待小舟安分下来,她才抬眸看向岸边。“你是谁?”
“主子,公主现在青崖姑娘那里。”管家斟酌着汇报。
“嗯。”南千曜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管家偷瞄南千曜一眼,一时猜不透他的想法。他以为,南千曜待青崖是不同的。可如今他这般反应,倒是使他迷惑了。
“还有事?”感受到管家隐秘的目光,南千曜轻飘飘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没有没有。”管家赶紧将头埋下,行了礼便退了下去。
“主子,”南朔不由出声,“若是公主对青崖姑娘……”
南千曜执笔的手一顿。“只要不弄死就行。”他也相信,那个女人不会那般轻易就被风天乐欺负。“不过,”他略一沉吟,“她既然那般迅速地便得了消息,这府中恐怕不干净。查。”
南朔领了命下去。南千曜紧了紧笔,怎样也无法再落下。他的心中突的一阵烦躁,终是扔了笔走出去。
这厢风天乐见青崖一副自得模样,心中的火气怎样也包裹不住,命如兰找了长竿来,发狠地往湖中砍去。然而,那人高的晶莹压根无法缓解丝毫怒火。
“喂!你干什么!你住手!”青崖一边闪躲着,一边喊道。那本洁净的水滴抱成团砸在身上,在冰凉中有痛感蔓延。青崖最担心的还是船被弄翻了去。她极尽全力保持着身形不倒,心中的怒火也是升了起来。然而,师父未曾教过她如何骂人,所以纵使心中怒火焚尽也无从发泄。
那本澄静的湖发狂般往身上扑来,脚下的小舟更是摇晃得厉害,青崖一时间失了方寸,一种茫然无措由心底升腾。
“真没用。”耳边似有声音响起。下一瞬,青崖便被人从舟上拎了起来。
双脚落到踏实的地面上,暖洋洋的光辉罩上身,青崖看向身旁那冷峻的侧脸,鼻头微微泛酸。“南千曜,这个坏女人欺负我,你管不管?”
南千曜侧目,但见少女的裙摆有一大片濡湿,耷拉在地面上,浸染开一滩水渍。她额前的刘海也被打湿,水滴滑落,将她一双眸晕染。
“南将军,”见南千曜盯着青崖看,风天乐心中气恼,立即出声,吸引过南千曜的注意力,“这个贱婢好生嚣张,竟敢擅自住进依水阁,还……”
“我让她住的。”“贱婢”二字听在南千曜耳中,她眸中的冷光渐渐聚拢来,“公主管得有些宽了。还有,公主入府,竟无人通报。纵你是公主,也不可擅闯他人府邸。管家!送客。”
南千曜一声令下,管家立即现身来。“公主,请吧。”他弯下腰,语气间少了几分恭敬。
“南将军,我来是……”
“我很忙,公主还是请回吧。”南千曜道,又吩咐管家:“吩咐下去,以后未经我同意,任何人不得入府。”
“南将军……”风天乐眼中水汽聚集起来,微微颤动的睫毛下泪珠将落未落,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奈何南千曜并未看她。
“公主,请吧。”深谙自家主子脾性,管家催促了一遍。
见南千曜依旧不为所动,风天乐咬唇,眸中的水汽散开来。“那我告辞了。”狠狠剜了青崖一眼,她拂袖离去。
“哼!”冲着她的背影哼了一声,青崖别过脸,双手环抱,心中的怒火依旧未消。
“好了。”南千曜从青崖身上移开目光,奚落的话终是没有说出口,“去,换身衣服。”
“换衣服做什么?”青崖的双臂放下,疑惑地看向南千曜。
“去换。”南千曜眉头皱起,不愿与她多做解释。他觉得以她的脑子,与她解释是白费口舌。
“哦。”青崖垂下头,也不再追问,“可是,我没有衣服可以换。”
少女微歪着头的模样一派无辜。南千曜转过身,不再做停留。
“我会派人给你送来。”一贯冷冽的嗓音从他的背影中飘过来,被阳光晒出了几分暖融。
青崖的眉眼不由弯了起来。丝丝缕缕的光辉编织成片,如同幕布般将男人的背影遮掩。不知是否是因为阳光的缘故,青崖觉心中一阵温暖,期间隐隐绰绰滋生着一股莫名的躁意,仿佛要将温暖冲破开来。
夜里,感受到一股气息靠近,南千曜睁开眼,提了剑便走出房门。待走近树底下,借着月光看清那气息的来源后,他提着剑的力道松了下去。“你在树上做什么?”
听见声音,青崖拨开丛丛树叶,看着那清光晕染的男人,咧开了嘴。“睡觉啊。”
少女换上了一袭鹅黄衣衫,月光打过层层枝丫,将她整个人映照得虚幻,那明亮的眸却愈发真实,仿佛吸纳了悉数月色。一瞬间,有什么东西从南千曜心间流淌而过,如流光般让人捉不住。他想移开步子,双腿却不听使唤的沉甸。“为何不在房里睡?”
“树上睡觉舒服。”青崖拍了拍身下的树干,眉眼深深弯起。她可是一进来就看中了这棵大树。在山上时,她便爱在树上玩,那些树都蕴含着淡淡的灵气,很是舒服。这棵树虽说灵气不那般充郁,但也很不错了,层叠的枝叶正好遮挡住初夏的炎热。
微微移开目光,南千曜不再言语,转身走进了屋。
见南千曜这般干脆地离开,青崖的眉眼耷拉了下来,心中涌上无端的失落。她从喉间挤出一声轻哼,便抱紧了树干,决心不再去想那个人。
“吱呀”的声音将清光划出一道波痕。青崖惊喜地抬起脸,透过枝叶间的细碎孔隙,看见南千曜一步一步地走近了来。
“拿去。”一团白影飞上来,青崖伸手接过,见是一床薄被,一手抓去,丝滑的触感爬升至全身,还沾染着浅淡的温热。
青崖立即笑开来。“其实我不用的。”她嘴上这样说着,手上的动作却一点也不含糊,三两下便将自己装进了薄被里。
月光下,树上如同挂了一只巨大的蛹。见青崖这般模样,南千曜的嘴角拉开了柔和的弧度。他转过身,迈开的步子一顿。“不要摔死在我房前。”
“我才不会摔。”青崖回着,裹紧了身上的被子,眼中的亮光怎样也淡不去。突然,丝丝缕缕的酥麻感在心口处窜动。青崖抚上心口,嘴角的弧度消失下去。那种疼痛,又要来了吗?她揪紧了被角。
翌日清晨,南朔敲开南千曜的门,道:“主子,青崖姑娘失踪了。”
“失踪了?”南千曜的眉皱起来,语气有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怎么回事?”
察觉出南千曜语气中的焦急,南朔埋下头,放低了声音。“如兰一早发现青崖姑娘不在房间,我找遍了府中各处,也未能发现她的踪影。”
“外面的树上找过了吗?”
见南朔一脸茫然,南千曜心下了然,也放松了些许,穿戴好衣物往外走去。
南朔疑惑地跟在南千曜身后,着实不明白主子的态度——他方才不是还很紧张吗?又想到主子问的那句话,难不成青崖姑娘还能在树上?
树底下,薄被蜷缩成一团。南千曜伸手拾起薄被,仰起头,便能瞧见安放在树上的那一小团。“起来吃饭。”他的声音刚中带柔,如同细致的线延伸,迂回入青崖的耳中。青崖睁开眼,树叶掩映中,南千曜一袭黑衣,携着一团白,竟毫无违和感。一瞬间,有一种极细微极细微的尖锐将心脏的跳动阻滞。
忽略掉那轻微的感觉,青崖抱着树干滑到地面上,蹭蹭地跑到南千曜跟前,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少女的眸还沾染着叶间的晨露。“头上。”南千曜侧转过身,将被子扔给南朔,离去得毫不拖泥带水。背对着青崖,他的唇角不自觉地带上笑意。
青崖往头顶摸去,摊开手心,一片淘气的小树叶仰躺着。她向南千曜看去,他的背影很是潇洒。她不由撅起了嘴,心中莫名烦躁。
“青崖姑娘,如兰已为你布好饭菜,快去用膳吧。”南朔的双眼染上些许笑意。能在主子门外的树上睡觉,她也是第一人了。
笔锋一转,一个“青”字成形,南千曜的手顿住,行云流水的笔触就此断掉。他的目光不由向外飘去。“南朔。”他出声唤道,“她现在人在何处?”
“青崖姑娘?”南朔短暂一愣便明白过来他在问谁,“方才如兰又跑过来说找不着青崖姑娘了,我估计她在树上。”
“嗯。”南千曜漫淡地应了一声,将笔握紧了些,手腕微动,笔尖在离宣纸一寸之处停驻。他将笔握得更紧,终是将笔扔到一边,起身走了出去。
南朔将南千曜的纠结看在眼里,犹豫了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树上,青崖抱紧树干,盯着那伸长了脖颈的蛇,大气都不敢出。那蛇也瞪圆了眼,一团漆黑中满斥戒备。
听见地下有响动,青崖眼珠往下移了移,那黑色衣料映入瞳孔,将泪意晕染。“南千曜,有蛇……啊!”
她开口的一瞬间,那蛇便向她扎了过来。那冰寒的幽黑在青崖的瞳孔中放大,放大,她的手松开,什么也无法抓住。
蛇的身影骤然从眼前消失,只剩下冷气残留的清影。腰间忽然缠上一圈温暖,一点点弥漫开来,渗入周身每一个细碎的毛孔。青崖的意识开始复苏,在氤氲涤荡的光幕中,是明朗的线条一点一点消融。日光在鼻尖充斥。青崖屏住了呼吸,热气升腾中,心脏跳动的重量牵引出千针万线的刺痛。
热风吹来,将心中的痛意熬煮,将南千曜眼中的缠绵熬了进去。青崖的呼吸忘了节奏。她慌乱地推开南千曜,埋着头便往依水阁跑去,急促的脚步踏在地面,却踏不平心中那针芒的痛。
南千曜的手指微动,掌心与指尖还残留着消散不去的柔软与温暖。少女颊上渲染开的红晕,浸染进他的心头,怎样也消不去。
那蛇被南千曜捏在手中,软趴趴地耷拉着身子,见南千曜一动不动,便扭动着腰身想要溜掉。它这一动,南千曜便想起了它的存在。“炖了。”他将手中的蛇扔给南朔,“还有,在这周围撒些雄黄。”
“南千曜,南千曜。”灵动的唤声穿透门缝而入,南千曜的手微微一抖,墨渍在纸上伸展开来。“做什么?”不动声色地揭去污掉的纸,他抬头看向来人。
对上南千曜的目光,青崖一时失了言语。心脏的跳动将全身的疼痛牵动。“你……你把符还我吧。”她错开他的目光,也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她能告诉他,她只是想来和他待在一块吗?
南千曜手中的笔在不自觉间被放到了桌上。“你要走?”他问着,一股怒气开始滋生,被蒸煮着,溢出其他的情绪。他惊诧于自己的情绪。
“没有没有!”青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胡乱说了什么,不由憋红了脸,“我……我只是……我怕你给我弄丢了。我要自己保管。”
“嗯,拿走吧。”动作先于意识一步,南千曜反对的话最终没有说出口。
青崖挪到书桌前,拈起那被拍得扁平的符纸,心中烦闷。他竟然这般爽快地便给了她。原本,她并不是来要符纸的啊。
桌前笼罩的阴影久久不散,南千曜心中烦躁升腾。“怎么还不走?”他睨了青崖一眼。
“我……还要纸和笔。”青崖别过脸,一个想法在心中发芽,抽忍,“还要一张桌子。”
少女别着脸,从他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她那被日光熨得微红的半边脸颊,被雕琢得柔美精致。南千曜心中的烦躁就这般消散了去。“你会写字吗?”他嘴角勾起讥讽的弧度。
“当然会写了!”青崖微扬起下巴,“再说,我要笔和纸又不是用来写字的。”
“那是做什么?”
“我想……不告诉你!”她收住话,背转过身,将手环抱,就等着南千曜来央求。
见她不愿说,南千曜也不再追问,在书桌一角摆上纸笔。“自己搬椅子过来。”
青崖回头瞥了一眼,见书桌一角摆好的笔墨纸砚,心中乐开了花,蹦跳着便搬了椅子安放下。“帮我把纸剪成这个大小!”她将符纸拍到桌上。
南千曜眼珠微动,心中已隐约有了猜想。他拈起那一叠纸,手腕翻转,一张张纸便如符纸般大小,安然乖巧地躺在桌上。
那流畅果断的动作让青崖看直了眼。无数细密的针从心脏中央钻出来,在心脏中冲撞着。青崖赶紧坐下来,动手磨起墨,生怕被看出不适。
日光透过窗,轻轻地洒着。南千曜可以听见身旁笔墨在纸上滑行的声音,以及那极轻极浅的呼吸声。他不由停住了笔。侧头看去,光影在少女的半边脸庞上晃悠,少女半趴着,连头发丝都透着认真。少女的手上和衣襟上隐隐可见墨色痕迹。南千曜的唇角不由弯了起来。果然,即使是拿起笔,她也不会有规矩模样。他起身行至青崖身旁,瞧见纸上那扭曲的伤痕,即使早有预料,还是不忍直视。“你这是在做什么?”
“师父未曾教我符篆术,我就想自己试试。”青崖托腮,盯着自己所画符纸看了又看,“可是总感觉画得不像。”
青崖的手指不停在下巴上摩挲着,在光洁的皮肤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印迹。
“站一边去。”南千曜收了唇角的笑意,抽了青崖手中的笔,便坐下身开始临摹符纸上的纹路。
他指节分明的手指将笔杆握住,进若龙虎,退若行云。他的手就像玉做的雕塑一样。很难想象,这是一只杀人的手。青崖的目光又移到他的脸上。他脸上每一条肌肉的纹路都分明,晕着光,他的棱角趋于柔和。那刚平复下去的刺痛又活络了起来。青崖微侧身,不敢再去看南千曜。她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或许有着某种隐疾,师父应该知晓的,但师父从未对她提及任何。
“好了。”身后传来南千曜的声音。青崖微垂着头,以一种确保不会让南千曜进入视线的姿势转回身,两张一模一样的符纸就那样占据整个视线。“太像了!”青崖弯起眼角,下意识地看向南千曜,目光触碰到那精致的玉颜时一阵灼烫,又赶紧移开目光。“我都拿走了。”她抓起两张符纸,仓促地便要离开。
南千曜抓住她的手腕,硬生生地将她给定在了原地。
“你做什么?”腕上缠绕的温度将她的皮肉烧灼,她略有些慌乱地甩开手,那滚烫的温度与心头的锥痛却怎样也甩不掉。
南千曜手指微动,从青崖手中抽出一张符纸。“我画的,自然我收着。”
不敢与南千曜多做计较,青崖埋着头往外走去。
“等等。”南千曜叫住青崖,在她惊诧的目光中,走至她的面前,“抬头。”
青崖将脸仰起。下一瞬,南千曜执了手帕往她脸上覆过来。温热隔着布料落在皮肤上,青崖忍不住轻轻一颤。她偷偷瞟向南千曜,只见他微抿着唇,眸中的光全凝聚于她脸上,不漾分毫。他那专注的模样,如同在擦拭一个珍宝。
心脏的锥痛如同撕裂一道一道疮口,青崖握紧拳,任由那疼痛与一种欢欣一同游窜全身血脉。
“回去记得换衣服。”擦净青崖脸上的墨迹,南千曜收回手,背转过身,掩饰住呼吸中的那一抹紊乱。
“嗯。”青崖轻应一声,什么也顾不上,径直冲出书房。
脚步声远去,南千曜目光下移,手帕上的墨迹证明着之前所发生的一切。他目光又上移,移向桌上那张符纸。他将符纸微微握紧——他调换了两张符纸。而做这件事时,他不过片刻犹豫,待理智回归,他早已做出了动作。他惊讶于自己的举动——这不应该是他做出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