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一上山，便看见白鹿站在那颗歪脖树下，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师父……”青崖走到白鹿跟前，弱弱地唤了一声。她从未见过师父这般模样，那般的冰寒彻骨不可接近，又那般的虚幻缥缈不可触及。她知道，师父这次是真生气了。
“回来了？”不冷不淡的三个字，听在青崖心中却沉重万分。
“嗯。”青崖乖顺地点了点头，“师父，我错了……”
“你何错之有？”
“我不该偷跑下山。”
“你的错并非在此，而是……”白鹿突的顿住。她错在何处呢？她只知他不许她下山，却从不识他良苦用心。她什么也不知道。就如这一次，刚闭关便被打断，他险些走火入魔，而他却是放弃了继续闭关，一直站在此处等待她归来。他等了足足五日。“罢了。”他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树叶打下的阴影将他眸中的色彩遮盖，“你在外面都与谁一道？”
青崖见白鹿似是不再追究她的过错，整个人也放松了些许。“我原本是同风天笑一道的，后又遇上了一人……”
“是谁？”白鹿的身子不由自主绷紧了来。
“他叫叶流光……”
“叶流光？”树叶的影子在他眸中摇曳，他紧绷的身子放松了些许，“莫非你对他动了情？”
被说中心事，青崖的脸不由一红。“他……他长得很好看……”
“有为师好看么？”白鹿的脸色沉了下来。
“师父，你们的好看是不一样的……”
“无论怎样，青崖，断了对他的念想。”白鹿的嗓音沉甸甸的，砸在树叶厚重的阴影上。这是青崖第一次听见师父这般沉重强硬的语气。
“可是，为什么?”青崖看着白鹿，想从他的眸中看出答案。然而，白鹿的眸中依旧只有一片冷幽。
为什么？白鹿一时被问住。“因为……他配不上你。没有哪个凡人能配得上你。所以，我绝不许你与凡人相爱。”
“师父，难道我只能与仙在一起吗？可这白鹿山上只有我们二人，我根本没机会见到其他仙。更何况，我也只是一个凡人啊。”青崖不由反驳。
“青崖，你一定要这般顶撞为师吗？”白鹿袖下紧握的拳头不由颤抖。他没想到，她竟如此说。
青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触到白鹿骇人的目光，终是将反驳的话悉数吞回了肚中。“好，师父，我会忘掉他的。你不要生气好不好？”她的眼皮微微垂着，密密的睫毛下一切神色隐匿。
闻言，白鹿的表情有了一丝松动。
“那，师父，我先回房间了。”青崖低声道，也不等白鹿的允许，便脚步仓促地回了房间。关上门，蜷缩在床上，青崖的心脏一阵一阵针刺的痛。只要想着叶流光，想着以后与那个红衣张狂的公子再不能有交集，她的心就好痛。她突然想起了一释的签文。“鹿林远处公子缘”——既是有缘人，那么为何一定要落得这般相忘结局？她好像有点明白了签文。“雪月但惊梦痴缠”，原来，这不过是镜花水月梦一场。纵使有缘又怎样？有缘也终敌不过梦成空。
就尽管痛吧。青崖紧捂着胸口，想。就当这是一场梦吧，天亮了，梦醒了，就好了。
白鹿紧紧盯着紧闭的房门，一动不动。天地很静，只有头顶的树叶试探着摩擦。他抚上左胸——那里，心的位置，很痛很痛。他已经分不清那是谁的痛了。
一觉醒来，感受着从窗外射进来的光线，青崖感到无比轻松。原来，一觉醒来，真的就什么都好了。“又是新的一天了。”青崖低喃，弯着嘴角将房门打开，在看见院子中坐的那个人时，她的表情一凝。她昨晚惹师父生气了。她不知道师父是否还在生气。
白鹿的睫毛微微颤了颤。“过来吃饭吧。”
青崖走近了，见一桌的饭菜，不由瞪大了双眼。“师父，这是你做的吗？”见白鹿不做声，青崖心中已有了答案。“师父，你这样仙气飘飘的人，怎么可以做饭呢？”她实在无法想象，师父这样谪仙般的人被烟火玷染。
“吃吧。”白鹿丝毫不理会青崖，兀自拿起筷子。
青崖盯着白鹿看了半天，几次欲言又止。她很想问一问师父，是否还在生她的气，但她又怕提起那件事反而惹师父不高兴。
似是终于忍受不了青崖的目光，白鹿抬起头，清冷的眸就那样撞上青崖满眼的纠结与慌张。“你当真想去外面？”
青崖被突来的问题问得一愣。她不明白师父的用意，但还是点了点头，道：“嗯。”
“那吃过饭你便走吧。”
这话听在青崖耳中却是另一番含义了。“师父，你要赶我走吗？”青崖眸中，无尽的恐慌凝聚成一团泪意。“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不听话了，我再也……”
“乱想什么？”白鹿抬起手，本要敲下去的手在空中顿了顿，轻轻按在了青崖头顶，“我何时说过要赶你走了？”
“那，师父你的意思……”
“既然你如此想去外面，我便放你出去玩上一玩。”
“师父你与我一道吗？”
“不，我对凡尘没有兴趣。”白鹿说着，拿出两张符纸，“这两张符，一张将你传送至外界，一张将你传送回白鹿山。不过，我也不知你会被传送至何处。你只管好生玩便是，仅此一次。你独自在外要注意安全。人心险恶，不要轻信任何一个人。将我教授的法术牢记于心，遇上坏人不要手软。还有，切记，不要对凡人产生感情，明白吗?”
“师父，我会记在心上的。”青崖乖巧地应下，总感觉师父怪怪的。这是这么多年来师父第一次一次性说这么多话。
感受到青崖的气息完全消失，白鹿眸中的清光动了动，往青崖而去。但并未说实话，但也确实不知那符会将青崖送至何处。虽然他已在符上下了禁制，会将青崖传送到远离那人的地方，但他还是担心会出什么意外，两人会遇上。
白鹿行至青崖边坐下，空荡的风将他的银发带起，在空气中纠缠厮磨。天际，团团黑云涌出，将初升的旭日湮没吞噬。
“要来了么？”白鹿低喃，紧盯着那黑云。他没想到，天伐会提前这么久，若不是这样，他又何需冒险放青崖出山。
黑云越滚越大，黑暗推移，整座白鹿山再不见一丝天光。
“轰隆”一声，一道粗壮的闪电将天空划开一道口子，无数白光争先恐后地涌出。一片白光中，一白须老者缓缓行来。“汝为何人？”瞥见白鹿，老者的脚步顿住了。
“吾，青崖之神。”白鹿从容不迫地站起身，白衣翻飞间，周身的气势竟是胜过漫天黑云。
“何处小儿，竟敢假冒青崖之神。吾劝汝……”老者剑眉一竖，周身气势大增。突然，他震惊地瞪大了双眼。“嗯？汝的气息……汝是……”
“吾现在即是青崖之神！”白鹿轻呵，身上释放的强大威压令老者心头一震。
“汝可知，汝所应付出的代价？”老者目光凛冽地审视着白鹿，语气轻了几分。
“永生守护青崖这一方天地，青崖在，吾在；青崖毁，吾亡。”白鹿一字一句地说道，眸中的清光汇聚成一堵厚重的墙。
“呵，青崖之神可不是好当的。汝应知，青崖之神，百年洗伐一次，却不知，一旦洗伐失败，便是魂消神陨。”
老者的话在白鹿耳中炸开。
“况且今日并非洗伐，而是惩罚。汝，可想好了？”
“为何惩罚？”白鹿袖下的手指微微收紧。
“青崖无神看守数百年，此乃青崖之神的失职，自然当罚。”
白鹿的手指松了下来。“来吧。”他盘腿坐下，眸中的清光波澜不起。终于有了这样一天，他受她曾所受，他替她而受。
老者深深地看了白鹿一眼，终是什么也没说，默默地退到了一边。
黑云咆哮沸腾起来，如同一头狂躁的巨兽。一道一道银白的闪电从黑云中吞吐而出，映照入白鹿雪般的眸。
闪电在空中交汇，在一片白光中，白鹿似乎看见曾经那青衫的女子立于崖边，无数的闪电穿透入她的身体。闪电钻入了他的身体，白鹿只觉周身皮肤都变得麻木起来，而体内的感觉却是愈发强烈清晰。那些闪电在他骨肉深处游窜着，他还能听见自己的骨头“咯咯”作响。突然，无数藤蔓破土而出，蜂拥撞破他的皮肉穿透而去。密密麻麻的倒刺配合着闪电的节奏，深深牵扯出白鹿的皮肉，隐隐露出内里有着错杂划痕的白骨。
白鹿不由闷哼出声。他的一切感官都已被血色堵塞，唯有痛感无比清晰。更多的闪电落下，藤蔓舞动得更欢了，一路溅起细碎的血肉，似是要将地上之人的灵魂刺穿。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白鹿感受到黑云的声音开始淡去。
藤蔓缓缓抽离白鹿的身体，如同餍足的野兽，带着满身的血肉钻回了地底。
“恭喜，渡劫成功。”有声音飘进他耳中，若远若近，如同穿越了远古的洪荒。他终于彻底失去了意识，世界中满溢的血色变为了厚重的黑暗。
黑云退开，阳光悉数洒在青崖上，在一派明媚中，只有躺在崖边血肉模糊的人一片狼狈。
青崖被传送到一片树林，刚站定，她便听见不远处有声音。心下好奇，她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
躲在一棵大树后，青崖首先看见的是满地尸体。又有两具尸体倒下，两个黑衣男人就那样站在满地尸体中，眼睛都不眨一下。他们的剑闪着流动的血光。
青崖不由被吓到了——他们太可怕了。他们就是师父所说的坏人了吧？想着，青崖慢慢转过身，打算悄悄离开。
“谁！？”突然的冷喝让她身体一僵。
“出来！”
青崖一咬牙，转身走了出去。扑面而来的血腥味让她胃中一阵翻滚。“那个……不要杀我。我只是路过的。”
南千曜眯眼打量眼前的女孩。女孩的眼神清澈而无辜，透着胆怯，像是误入人间的小鹿。可是，他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他遇上刺客，她便从这儿路过，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你是谁？”他握紧了手中的剑。
“我是青崖。”青崖乖乖地回答。
“青崖又是谁？”
“青崖就是……”青崖突然停了下来，在南千曜未来得及反应之时，施了一个法将南千曜及一旁的南朔定住。
“你！”南千曜发现自己动不了，心中惊骇——他竟然没能看清她的动作。而且，他竟然无法冲开穴道。
见两人被成功定住，青崖胆子也就大了起来，走近了南千曜几步。“师父告诫我遇上坏人时不要手软，你这么坏，我本应杀了你的，可你长得还不错，还有你。”她指了指一旁的南朔，“所以这次我就放过你们，你们以后要是再杀人，被我知道了，我一定不放过你们。”
“你……”南千曜瞪着眼前只到他胸口的女孩，有一股将她撕碎的冲动。他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
“你什么你！”青崖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为了维持气势，她不得不将脚跟高高踮起，“好了，记住我的话，否则下次我绝对不放过你们！”放下一句威武的话，青崖便转身离开——她觉得她还是尽早离开的好，满地死人，看着就瘆得慌。
“喂！你把我们解开！”南千曜及时叫住她。
青崖的步子一顿，转过身，也不敢去看南千曜，眸中泛上尴尬之色。“那个……我也不知道怎么解。要不你们等一等吧。过一段时间，你们应该就可以动了……”她硬着头皮说完，立即跑开了——那个男人的眼神太可怕了，她一定要在他们能动之前跑得远远的。
“主子……”看着青崖远去的背影，南朔忍不住开口低唤了一声，眼中是止不住的担忧。
“无事。”南千曜自然知道南朔在担心什么。现在他们二人都无法动弹，若是遇上刺客，他们凶多吉少。
死死盯着青崖消失的方向，南千曜眼中怒火翻涌——很久没有人让他如此动怒了。那个女人，以后若是碰上，他一定将她大卸八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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