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年轻人又带回来一个老者和一位少女。少女上前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她未着粉黛,清瘦得如白莲垂落,脸上泪痕仍在。
“公子之恩,奴家此身难忘。只是公子,奴家没有机会报答,下辈子定做牛做马侍奉公子!”
田时瑜眼神示意,身边的年轻人立马上前搀扶,他眼里是悲悯之色,“做牛做马便算了,周小姐是个聪明人,这辈子都都没有的东西,下辈子去哪找呢?”
“若能把握现在,周茹也不愿寻死。”她看向老者,笑开了。“世人皆说身为风尘女子便卑微至此,奴家原本是这样想的,得公子提点才有周茹今日。若公子需要,周茹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奴家身微言轻,公子大义,日后必能重振河山,光耀我大芸!”
不光是叶成,就连田时瑜也是愣住了,他扶额忍笑。眉目清浅,“你公子我成天斗蛐蛐儿,不是去赌场就是去梨园,哪来的本事。”
叶灼月默默想你还知道,就见他话锋一转,“要说深明大义,这位乡试第一的叶公子才称得上。”
“叶公子大义凛然,何以我和祖父沦落至此?!”周璐眼光凌厉地审视着叶成。他着白衣静坐于石凳上,身姿绰约,淡雅如兰,听到这句话只是道 ,“叶某糊涂,称不上。”
田时瑜挥挥手,管家便领了人下去。他倚在栏杆上,手撑着红漆,眉目轻佻。叶成沉默着,许久,他道,“抱歉。”
田时瑜扭过头去,墨发随他的动作舞动,他继而看着叶成,“可是公子,人还没点完,你当如何?”
“田公子,”叶灼月不忍再让他说下去,起身走到他旁边,随他一起看着垂暮,她放慢了语调。“兄长此次鲁莽行事是谓心急,此般教训,我们悉数收下。日后田公子就算砸赌场、拆了汤佩卓之家,我叶家叶权当看不见。”
“若有用的上的,我和兄长必然不忍搁置。只因今日公子煞费苦心教上书涵和兄长一课,公子德行无量,还请不要同我们计较。”
“你说不计较,我便不计较了?”田时瑜垂眸看她,女子身着华服,显然是不想拂了他的面子。她人轻巧,眸光亮丽,“若是公子不愿松手,他日相见,一笔勾销。这笔买卖,怎么说都是公子获利,田公子,你当如何?”
“叶小姐伶牙俐齿。”田时瑜看她一眼,“叶小姐性情中人,想必和田某合得来,不如叶小姐肯否赏个脸和我一聚?”
叶灼月只当他是又在报复自己不搭理那帖子,遂一口应下,“荣幸之至。”
“灼月,我替你去罢。”叶成知道田时瑜在激他,轻叹一口气无奈道。这个田公子真是一点亏都吃不得,他要做什么偏偏要别人不甘心也心服口服的做。
田时瑜笑而不语,拿扇子敲敲那横杆,“那改明儿叶公子记得赏脸庆德坊。”他话音刚落,叶灼月脸色发白地看向哥哥,叶成只是笑。
这庆德坊乃是扬州最大的赌场,田时瑜这是要做什么!她咬了咬唇,不放心道,“我也去!”
田时瑜悠悠看她,好像早料到这句话,他打量着兄妹俩又转过身负手看着江水。叶成皱了皱眉,最终道 ,“不妥。”
叶灼月知道她哥的脾气,也不去找不痛快。只是……怕是他哥回来之后就免不了被训了。她得做好准备,帮他说说好话。
第二天早叶灼月起来被水儿摇醒,她迷迷糊糊睁开眼,丫鬟一脸焦急,外面的迟月端着水盆进来,责怪地看眼水儿。
水儿被她一瞪不敢说话,只接过水盆来把毛巾沥湿。她支起身体,终于问,“怎么了?”那圆脸丫鬟好像得了敕令般松口气,“迟月姐姐一看奴婢奴婢就怕说错话,小姐,今天早上公子早早出了门,特意吩咐傅奇看好您。”
“罢了。”叶灼月只觉得没劲,她擦干脸同水儿道 ,“去拿件披风给公子 ,让人送去。最近天凉了,他身边全是些骨头热的。”
迟月帮她梳头,抿唇笑笑,“小姐什么时候对自己这么上心便好了。”
叶灼月责怪地看她一眼,“皮痒了?”迟月选了个乳白色的簪子替她插好,打量一下叶灼月。她生的小巧,有南方女子特有的灵动,杏子眼是从水乡捞上来的,纯黑清澈。脸颊上尚有些婴儿肥,眼角一颗小痣,鼻尖弧度恰好,不施粉黛也有着少女特有的灵动。
“奴婢哪儿敢呢,小姐,”迟月贴近了她问道,“去寺庙吗?”
叶灼月拖着腮帮子缓过神来,又交代她一句,“记得带点馒头,那些小孩儿”她笑的温柔,眉梢都悦动着。“肯定又长高了。”
迟月说的寺庙在城南最偏僻的荒地上,昔日叶灼月闹离家出走最厉害的时候去过一趟。生逢乱世,里面都是些无家可归的孩童,最大的也不过十六岁,比她大一岁。她被叶成拖回去之前承蒙他们照料没落得饿死的下场,于是总往那里跑,送些必需品。
迟月正要走,叶灼月又叫住她 ,“去公子书房把那本蓝皮我题字的书也拿过来,再拿件披风。”
迟月应下来,水儿也忙着收拾。叶灼月就坐在书桌边练练字,与她跳脱的性格不同,她写了一手清秀的楷书,字体玲珑端正。
叶灼月上马车的时候,田时瑜正和这些富家子弟在赌场里玩的欢快,叶成只静静伫立着看。不过多久,不知是谁起哄让他下注,周围一片看热闹的目光。
谁不知叶成是坦坦荡荡的君子,向来最厌恶这些赌博博彩之事,如今田时瑜能把他招来可真是件稀罕事。
田时瑜也不说话,拿着扇子自得清闲,见叶成皱着眉,从身边的小斯边又拿出一打影票掷在桌上,他满不在意勾唇,仿佛掷的大把钱都是白纸。
“叶公子这把我来,各位快跟注吧。”
田时瑜赌博简直要拿出倾家荡产的架势来,周围人见钱眼红, 场面纷纷热闹起来。就算是叶成知道他家有钱,也没见过这么赌的,他见田时瑜摇着折扇的放荡样儿微微低下目光,在心里哀叹。
叶灼月赶到寺庙时已经中午,衣着粗布衫的孩童正在分事午饭,她懊恼自己怎么只带了馒头,明明应该带肉来。正准备找迟月,就见她拿着披风迎上来。
“小姐,带了三十二个馒头还有配菜,加了肉和青菜汤。”叶灼月忍不住感激的看她,“辛苦你了。”
“不碍事,这是奴婢应当做的事。”迟月和水儿一左一右和她进寺庙,这地方虽破烂,但叶灼月找人修缮过,起码屋顶不漏水、大门能关上。
她还找人配了柴油灯和些书籍供他们看。叶家知道这件事,便也放心让她去做。
眼下人群有眼尖的认出了她,立马拥上来。小的孩子就抱住了叶灼月。
叶灼月也不恼, 任他们抱着,摸摸一个孩子的头。
“给你们带了吃的,还没吃饭吧?”
虽然她想帮忙,但凭她一个人做不了这么多,最多保证无人饿死。叶家再家大业大也不过是个没什么实权的官,如今山河飘摇更是自顾不暇。
“叶姐姐!我背了那古文下来了!”有个小孩吸吸鼻涕向她邀功,叶灼月伸手摸摸她的头,女孩毛发枯黄,眼睛明亮。
“琴儿真厉害,那背给姐姐听听。”
茅屋破旧、冷风刺骨。寺庙里点着微弱的灯光,女子蹲在地上,身旁围了一群稚童,为首的,声音脆亮。
她念的是杜甫的《春望》。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
叶灼月听着听着,再摸摸她的头,她不知如何去表达自己的心情,只是笑着。他们之中有人父母双亡;有人以一己之力抚养年迈的母亲;有人面如少年,心却成人。
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
叶灼月心里发酸,抱了抱女孩,这孩子和哥哥相依为命。哥哥教她念书、背诗,背的也是诗史。背的是国亡春半,哀艳婉转。
眼下, 这男孩正欣慰的看着妹妹,他名石冉,年方十六岁。
秋高怒号,寒舟望春山。
不见长安,涕泪湿青衫。
*
迟月安排了人发放伙食,大家便其乐融融一起坐着吃饭。叶灼月没有架子,也和他们一起坐在茅草上吃。一边吃一边听他们都学了什么,赚了多少钱。
有少年去酒楼当会计,有少女去当雇佣侍女。也有人这几天就不知所踪,只剩下姓名册上一个名字。更有人前往这里便不再走。
叶灼月吃完饭便拿了册子来,她知道姓名是最牵挂人心的东西,无名的东西还可以当做未曾相守。但一旦有了姓名,就有了羁绊。
她点了人数,又来了几个新增的,记下名字便让人取了衣服过来。还有走掉的,只划去一笔,姓名还在。
叶灼月的意思很明了,来者不拒。
她做完这些事已经过了些时间,还是和留下来的孩子聊天。她抱膝听着,少年少女们热热闹闹讲着,大家尊敬她,把她当做长姐看。
石冉讲了最近的开支,把账报给她听,又从身后拿出一只簪子。这是只做工小巧的簪子,上面缀着金色的桂花,手感上好,她看着这簪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石冉面相坚毅,皮肤呈健康的小麦色,一举一动有如成人,见她愣住往前递了递。
“灼月姐,”虽然他比她大,还是尊敬地称她一句“姐”,他抿着唇,笑了,略有些羞涩。“这是大家的一片心意,不值钱,但希望您收下。”
叶灼月接过簪子,感到心房一片柔软,她当即把那白玉簪下了,换上了这个。又抬眼看石冉,也回以微笑,“谢谢。”
两人正无言,屋子里忽然响起敲门声,那声音断断续续,好像带了执念。叶灼月忽然惊醒,她起身去,第一个念头居然是生怕是田时瑜找麻烦。
水儿不知她想什么,只是踉踉跄跄跟上,“小姐!慢点!”
叶灼月冲到门边大开大门,寒风灌入房内,她眯了眯眼,就见地上趴着一少年,周边还蔓延着血迹。
那少年竟然是趴着地上敲的门,旁边的地上还有他爬来的痕迹。她一时间心跳加快,上前把他的脸抬起叹叹鼻息,他双目紧闭,浑身颤抖,腿边的衣服都被染上血迹。
叶灼月叹着鼻息,他忽然吐了血,一张脸上混杂着泥土、血渍和伤口,叶书涵咬着牙强作镇定。石冉把人抬起来,看向她,“我来吧。”
她点点头,又吩咐人把周围血迹清了,才关上门。
*
PS;没有引言的诗句一样的句子是自己写的,最近读杜甫的诗读多了。如果有引用会说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