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内,街道萧瑟,落叶卷在地上被人踩踏时发出沙哑的喊叫。河边商贩旅者匆匆,茶馆萧索。
叶灼月静静坐着,手里捧着一杯茶,她垂眸听着对面少年的家常里短,屈指敲了敲桌面。
“让你说说看近日里朝廷发生了什么,你倒好,来我这儿诉苦了。”
那少年雀跃的神色不减半分,讨好的笑了笑,他面色如玉,一双眼睛艳丽非常。身着淡蓝色的华衣,眼神通透了然。
“灼月姐平素闷在宅院里肯定见得少了这些趣事,我说着陪您解解闷。”
叶灼月的脸色一僵,压下眼眸里的情绪。她又回头看他,田时瑜细细抿茶,他生的偏秀气,于秀气里开出一份雅致的花来。
“你可要收敛点,日后入了皇宫,担待着公主。”
“没有日后了。”
少年“刷”的展开折扇,只留下一双桃花眼,他眼眸流转,顾盼生姿,风流不减当年。
叶灼月仿佛看到了那个尚在扬州围着戏台拉着她凑近的少年,周边灯火点点,他们踉踉跄跄挤到最前面看台上才子佳人提嗓对饮。人群喧闹,他眼里透光。
田时瑜身着素衣,把她护住,眼眸里染了笑意。叶灼月看着天边溅起的火花和被照亮的少年白皙的面庞,心下微动。
王朝动乱,刑法严峻,各地诸侯掀杆而起自立为王,狼烟四起。
昔日繁华已去,空余残烟败柳。
一番风雨,大芸朝气势已去。
这般落败的秩序,只要点点星火便可燎原。先皇去后太子昏庸,无视法纪、大修宫殿、广纳妃嫔。本就岌岌可危的皇室内乱四起。
叶灼月父亲是太子太傅,却帮着田时瑜巩固势力,他们一明一暗掩人耳目。而叶灼月,则是负责传话的人。
田时瑜为在朝司徒,监管土地和人民教化,权利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眼下,他拿着折扇调笑的样子仿若当初少年。扬州倜傥,执垮子弟,惟他第一,没人敢争第二。
但叶灼月知道他表面玩世不恭,内里却研读史料、攥写诗集时评,有番大志。他看似一事无成,但样样沾边。十五岁便带着一帮奇人志士去寺庙搭戏台,和尚早已睡下,听得外面锣鼓喧天,人声鼎沸,以为失水了。
等他们走出去一看,田小公子带着的人正在外边上演着戏曲。青楼名伶为他弹唱,隐士王公簇拥他而来,一行人少年义气,浩浩荡荡。
那时叶灼月还是一个固守伦理的千金小姐,第二天听说田时瑜早已被罚跪祠堂只是品着茶悠悠道了句“咎由自取。”
这话不知怎么传到了田时瑜耳朵里,他咽不下这口气,当晚田家的邀请函就到了叶府,指名要叶灼月来。
叶灼月静静看着帖子,冷笑一声没有搭理。
他们的梁子不知怎么就结下了。叶灼月知道田时瑜不单单是气她,还气她的哥哥叶成——他去寺庙闹的和尚头疼,叶成和寺庙长老交好,便把这事写了帖子一封一封寄出去。
这帮富贵子弟第二天禁足的禁足,挨家法的挨家法,田家疼爱这一个孩子,闭着眼睛让他跪了祠堂。
叶成这人光明磊落,到是个不怕事的。
他傍晚时分跟到她门前踌躇许久,拿着田时瑜的邀请函恳求她去一趟。叶灼月知道他难处便应下,到了诗社就见水亭边少年摇着折扇低头喂鱼。
他长得艳丽张扬,如隆冬时节腊月里火红的梅般引人注目。眉毛绵长,五官精致,鼻梁骨挺直。像是个瓷人般。
叶灼月记得这一眼,他着红衣,衣袖暗纹烫金,头顶系了个白色发带,眉目如画。正慢悠悠撒着鱼饵,不急不躁看她一眼,嘴边流露出嘲讽来。
“叶公子肯来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啊。”
叶成和他拜过,面色不改。“舍妹已来,还请田公子撤人。”
田时瑜悠悠看他,嘴边带笑,“叶公子也别和我玩这套虚头巴脑的东西。我且问你——”
“于我在十五日来的那帮人,叶公子都记着?”
叶成颔首,言语恳切,“田公子先妄顾礼教在前,扰乱秩序其次,败坏风气其三。叶某不过行常人之道,帮诸位出家人讨个公道。”
“哦?你帮人讨个公道?”
田时瑜细细咀嚼这句话,又朝他们招招手,“二位也别干站着,我这水榭景色绝佳,不如和我同看看罢。”
他说着,目光落在叶灼月身上,唇角一勾,“就是不知叶小姐是否体会得了这般情志了。”
叶灼月面上带笑,面不改色说奉承话。“叶公子心性洒脱,我等女流怎比得上您?”
三人坐到亭里的石凳上,田时瑜忽然抓起一把饵料猛的往外一洒。
“叶成,我不同你计较扬州城里的诸位官家子弟。你可知,因你这句话,因你这番说辞,从青楼逃走的、从奴隶主手里死里脱生的、逼良为娼出逃的,剩下来几个?”
田时瑜支起下巴凉凉看叶成一样,眼底全是凉薄。“叶公子为人坦荡,自然看不上这些命如蝼蚁之人。”
叶成听到这句话,才是细细皱眉,“我仅写了公子哥的帖子,这些人……”
“是官府抓的,”叶灼月看向叶成,摇了摇头。“他们没有身份自会招人怀疑。”
“叶小姐聪慧,”田时瑜似笑非笑看她一眼,“不如叶小姐说说看,你哥哥会怎么做?”
叶灼月脊背挺直,她特意穿了件样式繁琐的衣服,本是为了不被田时瑜记上一笔。现在看来,到是赔罪在先。
她唇畔微动,田时瑜散尽家财挥霍她信,如今他收留难民到是超出她认知了。
叶成正在思索,忽然田时瑜看了眼旁边,立马有管家对身边的人说了什么 ,那年轻人人匆匆离开。不多久又回来拜见田时瑜。
“田公子,姚夫人求见。”
田时瑜整了整衣冠,“把人带上来。”
妇人带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她不过二十出头,容貌秀丽,衣着朴素,不卑不亢的行了礼。
“妾身拜见大人。妾身前来,一是为了谢过大人收留之恩,二是感激大人教养李灿,不让他走歪路。”
她说着,声音哽咽,“如今妾身走投无路,宁死不入汤佩卓之府,妾身自会告老还乡。还请大人在东郊的地上为我立下无字碑,来日李灿长大,还请大人……告诉他。”
叶灼月盯着这位容貌清丽的妇人,很快别过脸去。汤佩卓荒淫无度,是地方蛇、阎王爷,入汤府、入炼狱。姚夫人说是告老还乡,其实却是要在东郊自‖尽。
叶成喉咙微动,他想说什么,但他说不出声。这话,应该让田时瑜出完气再开口。于是他静静坐着,没有动作。
田时瑜看了他一眼,起身扶起夫人,眼眶热烈。
“夫人何必还乡?世人所言,还乡需断肠。如今夫人子嗣焉在,夫人又身体健康,何来立碑一说?”
“妾身知晓大人大度,只是大人,汤佩卓权势滔天,妾身不过蝼蚁之辈,不劳烦大人操心。”
“姚夫人言重了。”
田时瑜负手,眼眸里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傲气。他挺立在水榭上,身后是金色的黄昏,如同被人勾画的工笔画。
亭边绿荷随风飘逸,田时瑜长发蹁跹,唇边是笑意。
“有我在一天,姚夫人,你们便无恙一天。管他是什么权势滔天的小人还是一身正气的公子,”他顿了顿,叶成觉得自己脸颊上有火在烧。
“还请姚夫人放心。”
姚夫人听到这话只是扬了笑看他,她又行了礼,这时,身边的李灿拽了拽姚夫人的衣袖。他还有稚气的童音,好奇地问,“娘亲,我们可以回家了吗?”
姚夫人摸了摸他的头,轻轻摇头,“回不去了,就待在田府吧。日后,你务必要为大人效劳。”
如今山河破碎、各方割据,占地为王者有之,乱世枭雄有之,国破了,家又何在呢?
姚夫人刚走,那年轻人又来了,叶灼月看了眼田时瑜,想说什么,被叶成制止了。
她忍住怒气低头看着天色,田时瑜让她来不过是要在她面前羞辱叶成。而羞辱的方法便是让叶成看着这些流民颠沛流离的模样。
就在这时,田时瑜为她倒了杯茶,他垂下眼眸,嘴边潋滟。
“叶小姐莫急,好戏还在后头。”
叶灼月捏住酒杯,举杯饮下。她眸子明亮,毫无惧色地抬眼一笑,“田公子,你好大的脾气。”
“叶小姐何出此言?”他挑眉笑笑,把弄着手里的鱼食,漫不经心。“我只是良苦用心罢了,这人啊,跌倒一次,下一次就不会有这样的教训等着了。”
叶灼月勾唇,“田公子有心。”
“哪里,”田时瑜和她对视,眼中烟火气和少年意气锐利了他的眼,“我只不过做了‘常人之道‘。”
叶灼月一口老血闷在心里,还不能对他发火,只觉得这人真是烂透了。他收流民是善良,报复叶成是护短,嘲讽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