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琐冗长的大典之后,姜宁被送到寝宫。她大概很紧张,我也紧张。这是大婚之夜,洞房花烛什么的……我怕我看见不该看的。
不知道等了多久,下人来传话,道圣上忙于处理紧急政务,不能过来了,让姜宁好生歇息。
姜宁摒退下人愣了很久,她走到梳妆台前呆呆坐下,看着雕花铜镜中,盛装打扮的自己,我看到她的眼圈渐渐红起来,一双好看的眸子慢慢蒙上水雾。
我以为她会哭得梨花带雨,但她始终保持着这样的状态坐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她站起来,独自喝完了合卺酒。
君子桓的父母都不在了,她不需要向谁敬茶,宫中无其他嫔妃,也没有人来向她请安。她等了一天,也没有见到君子桓的身影。
到了晚饭时分,君子桓来到了她的寝宫。
“阿宁……”
姜宁喝着碗里的粥,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他。
君子桓在她身旁低声下气哄了很久,姜宁抬头对他说:“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你是个合格的君主,只是我不是个合格的一国之母罢了。”
君子桓握着姜宁的手道:“委屈你了。”
“还只是个开始罢了。”姜宁道。
君子桓看上去十分不忍,却也无法反驳。
她是皇后了,要母仪天下,要为天下女子之典范。
姜宁真是个清醒的人,可她就是这样清醒地走上这条路。
后来事情的走向不出我所料,新帝根基未闻,先皇还留下许多烂摊子,君子桓不仅因政务繁忙不能常伴姜宁,更因为朝中错综复杂的势力需要互相牵制,纳了一波女人入宫。
其中还有沈明庭。
沈明庭一直爱慕君子桓,她也一直看姜宁不顺眼,仗着位分不低四处找茬,热衷于给姜宁添堵。
姜宁看在眼里,却也不计较。我猜依着她的性子,可能打心底觉得沈明庭不过也是个可怜人。
可是怎么办呢,她看着君子桓那张脸,那张她从小看到大的脸,她不忍心怪他,也无法怪他。太子亡故,他被推到那个位置上,自有他的不得已。
君子桓很温柔,再配上那副皮囊,将宫里上上下下的女人迷晕了不少。为本就戏多的后宫添了把猛火。后宫中,搔首弄姿者有之、故作清高者有之、更有甚者面上一派天真,实则扮猪吃老虎。后宫的争斗如火如荼,姜宁冷眼瞧着,懒得掺合却也总要主持公道。
沈明庭总是四处得罪人,她自认为自己才是圣上放在心尖上的人,嚣张得不可一世。心狠手辣,偏偏又蠢。手段低级得让人无话可说。今天推这个下水明天故意陷害嫁祸。姜宁忌惮她的母族对君子桓大有用处,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是处置不了她,背地里责要安抚那些吃了亏的嫔妃们。
两年下来,不知道姜宁如何,我是憋屈得够呛。
又是一年花灯节。
君子桓有要务在身,无暇陪着姜宁,便放姜宁省亲,正好还能让她去街上散散心。
姜宁的贴身侍女身上有功夫,便也没有带其他人。我来了精神,直觉告诉我,她是在这个时候遇到了那琴师。
华灯初上,灯纱笼影间,佳人成双成对,或是几个俊公子成群结队,深闺女儿三两成群,谈笑声纷纷乱乱,每个人的面颊都被街上的花灯映得微红,显得柔和动人。街边小吃的香气混着女儿家的脂粉香钻进人的鼻孔。我心情也舒畅多了,我太爱这人间烟火气了。
“红豆的儿子是谁?”
“你这是什么怪谜语!红豆的儿子当然是红豆了!”
一群人吵吵嚷嚷,比别处热闹得多。
姜宁闻声走过去,原来是一处猜灯谜的摊位。姜宁看了眼题目,浅笑道:“红豆的儿子,自然是南国了,‘红豆生南国’嘛”。
“哟,这位小姐了不起!”那摊主大笑道,“再答对我两道题,这盏镂空红木花灯便是您的!”
姜宁瞧过去,那灯做得别出心裁,难得地精致。“您说便是。”
“什么方式能最快地让‘冰’变成‘水’?”
“把‘冰’去掉两点,便是‘水’。”
“什么人生病却从来不看大夫呢?”
“盲人。”
摊主拍掌大笑:“妙啊,姑娘才思敏捷,小人佩服!这灯您拿去,小人再送您三盏水莲灯,暂时在这里放着免得妨碍您逛街,等到了放灯的时辰您记得来小摊取。”说着递给了姜宁一块木牌。
我感觉到有一道视线始终胶着姜宁,但姜宁没有去看,我也就看不到那人是谁。
姜宁起了兴致,又走到一处飞花令的摊子。几人为一组,飞“花”字。涉及“花”字的诗句很多,这算是很简单,姜宁便要离开。
突然一清朗的声音响起:“这字简单,诸位有一位算一位,在下以一对诸位罢,还能快些,免得误了大家放灯。”
姜宁抬眼看去,正撞上一双清泉一般的眸子。
姜宁一愣,她倒是许久没看到这般干净清澈的眼睛了。我却是感觉到,这道视线就是刚才我隐隐感觉到的。
那眸子的主人笑着拱了拱手。
那摊主道:“那就更好了,”见姜宁欲走,立刻道:“这边这位姑娘开个头?”
姜宁一笑,倒也不磨蹭,开口道:“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
“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那人接道。
一来二去,其他人都败下阵了,只剩姜宁和那人还在僵持,转眼间,就过了一个时辰。
那人笑道:“今日算是遇到了对手,我认输了,我们莫要耽误了放灯。”
姜宁道:“公子学识渊博,若是时间充裕,想来定是能赢的。”
那摊主插嘴道:“既然胜负已分,姑娘,咱们今年的奖品可别致,我们有画师会画下您的相貌做个灯送给您。”
姜宁笑吟吟道:“有劳了。”又对着那人道,“多谢公子成全了。”
“姑娘可去放灯?”那男子道,“姑娘身边只有这一个丫鬟,放灯时人潮拥挤又邻水,怕是不安全,正巧在下也是孤身一人,不如陪同姑娘一起?”
姜宁看了看那正在制作的纱灯道:“说来,一旁的摊子上还有我的灯,公子既然有闲,便一起吧。”
姜宁取来猜谜语得来的雕花灯笼递给那男子。
“方才那个是你让给我的,不如把这个补给你。”
那男子笑笑:“好。”
“可巧,送了三盏水莲灯,,我们一人放一只。”姜宁将灯递给丫鬟和那男子。
三人向河边走去,河边有专设的摊点备了笔墨,三人各怀心事地写下自己的愿望。
临水而立时,万束烟花在空中炸开,从河的对面飘来了淡淡火药味,虽不甚好闻,却将气氛衬托得格外喜庆热闹。
姜宁将自己写好的纸条放进灯里,轻轻将它送到水里推远,余光里瞥到和自己动作同步的人,便道:“冒昧一问,公子写下的是何愿?”
“早日凑齐难寻的材料,制出一张好琴,超过师父的手艺。”
“公子会斫琴?”姜宁讶然问道。
我心里一沉,果然是他。
“不像吗?”那人笑道,“琴人以琴为名,在下负扶风琴,姓木,木扶风,还没请教姑娘芳名。”
姜宁一时有些激动:“琴师木扶风?我见到了活的?”
木扶风失笑:“是活的,会跑会跳。不要崇拜我,我有压力。”
姜宁兴奋得变回了多年前那个小姑娘,问道:“那你这番来长安是做什么?”
木扶风答道:“圣上派人四处寻我,闲着也是闲着,说不定以圣上的地位和财力,能帮我找到我想要的东西。”
“你要进宫?”
“是啊,虽同在长安,但你我再次偶遇就不知道该是什么时候了。灯也放完了,我们去吃点东西?”
姜宁此时的心情必然欣喜,连步伐都轻快了许多。
“还未请教姑娘芳名。”木扶风道。
“我啊……你以后就知道了。”姜宁冲他笑了笑。
姜宁虽身出名门,在礼仪方面被近乎严苛地教导过,但她并不古板,知道什么时候该摆出那套架子,什么时候该爽快。我很喜欢她,看到她与那木扶风对饮之时恨不得加入他们。
他们谈了很多,姜宁没有出过长安,听木扶风走南闯北的经历听得很是入神。姜宁骨子里同样有着几分豪气,与木扶风这个更像侠客的琴师十分投缘。
我感觉,姜宁对这位琴师,并不像云岫同我说得那般。姜宁对君子桓是柔情蜜意,对木扶风则是坦荡大方,这有本质上的区别。
我心知姜宁一片赤诚,只是不知道这番在木扶风眼中,是怎样的风景。若是当她是知己,便也是一番美事,若是会错意,或是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则少不了苦头要吃。
累心,我在心里长叹一口气。也不知道与君子桓共情的云岫都看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