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我下山没多久,先皇便驾崩了,后来,登基的是他三儿子,君就,字子桓。
就在登基仪式的那一天,一场盛世婚礼轰动天下。十里红妆,万束烟花。姜丞相之女姜宁,被封为皇后风光出嫁,那一袭数不尽的珍宝堆成的凤袍羡煞多少闺中少女。
昔日繁华历历在目,如今二人却已陌路。
我无心再从路上流连,与云岫快马加鞭,只用了计划中一半的时间便赶到了京城。
此事不宜声张,李大总管趁着夜色将我们偷偷带进皇帝寝宫,一路上我飘得不行,能有几个刺客有机会进入皇宫?更何况还是皇帝的寝宫。
云岫知道我在想什么,低声道:“别乱飘,惹了事我也救不了你。”
切。
云岫极有排面,一国之主竟在房间里等着他,连我们的跪拜礼都免了,还直接赐座。我大着胆子一窥圣颜,本以为皇帝应当板着面孔一派威严,几分沧桑几分沉郁。可我看见的,却是个极有气度的谦谦君子。他穿着鸦色常服,贵气又内敛,举手投足间风度翩翩,优雅克制。
一双眸子看上去极尽温柔,只可惜难掩落寞。
这人实在不像皇帝。
我甚至有些怀疑,这样的人,能压得住手下那一大帮心思各异的朝臣吗……
“听闻制这忘忧茶,需要眼泪。”
我心里有些打鼓,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这皇上倒是不避讳。
他从袖中拿出一蓝色小瓷瓶,向我们晃了晃,笑了笑道:“分量很足,当是够的。”
云岫倒也胆子大,一句也没回应,由着皇帝自说自话。
我下定决心,开口道:“圣上可有……皇后娘娘的眼泪?”
我这话问得他一愣,他似是被戳中什么心事一般,耳朵飞红。
“圣上难道不想知道,皇后娘娘心中想的,是什么吗?”我抬着头直直看着他。
世上求后悔药、忘忧水的人多得数不过来,敢于正视过往的人却难得。说是忘记,不过是逃避。而且,我觉得,他们二人的缘分不该止于此。
他慢慢又拿出一只淡粉色的瓷瓶,摸了摸鼻子道:“你们……省着用。”
我看向云岫,他无奈地看了看我。我又给他找事了。
我们三个人坐在了桌子旁,云岫喝下了掺着皇帝眼泪的茶,我喝下了掺着姜皇后的。随后,皇帝看着我们二人目不转睛……
目不转睛……
不转睛……
我撑着额头无奈开口:“别这样,这样我睡不着。”
皇帝……算了,君子桓,忙转了个身。
云岫坐得笔直,已经去探索另一个世界了,我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
砰地一声,烟花绽开,簌簌地散下来,化作满天星。有一少年,眉眼温柔。他的眸子里有一位姑娘,姑娘笑得山明水净。
“抓紧我,小心走散。”少年开口。
少女闻言伸手抓住了少年的衣袖,少年唇角微弯,敲了敲少女的头“走了。”
我与姜宁共情,这个少年,应当就是少年时的君子桓。
我看着他们热热闹闹地猜灯谜、放花灯……满目繁华下,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提前知晓了结局,再看这样的情形,不免乐景生哀。
我耐着性子瞧着走马灯般闪过的诸多画面,晃神间,来到了郊外。
“阿宁当心!”君子桓飞身赶过来。
断线的风筝飘飘荡荡,从树上被风刮远。而姜宁跌倒在树下,揉着自己的脚腕。
君子桓赶到姜宁跟前,蹲下来查看她的伤势。踌躇片刻,道了声得罪,便将她背了起来。
“痛不痛?”
姜宁摇了摇头,又想到他看不见自己的动作,刚想开口,却听见他说,“不要逞强,我带你回去找太医。”
二人在夕阳下,一人背着另一人,一路谈笑。霞光映着二人的眉眼,模糊又温柔。
我羡慕极了……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云岫很少会主动带我出来玩,他小小年纪便老气横秋,一壶茶能在屋里坐一整天,偶尔有一次被我软磨硬泡答应我出来和我一起泛舟游湖,我兴奋极了。这片湖通着一处浅潭,当时正是采莲子的时节,我将小船划进荷花荡,东采西摘不亦乐乎,一激动,探出去的身子失去平衡,栽进了水里……
而云岫,他不但没有拉住我,还怕水花溅湿了他的白袍,往旁边躲了躲。
等我自己爬上来的时候,一身新做的天青色软烟罗裙被潭底的淤泥糊了个严实。
同样是崴了脚,不便行动。
云岫非常优秀地上岸去找卖白菜的老伯借了运白菜的带轮子木板,小心翼翼将我挪到板上,倒不是怕伤到我,他只是不想碰我呵呵呵呵呵……
云岫觉得带着这般模样的我招摇过市过于丢人,又不知道从哪找来一块白布,将我盖了个严实。
就这样,把我一路拖回茶坊。
我脚上的伤并不轻,伤筋动骨一百天,等我恢复好之后雄赳赳气昂昂觉得我又要重出江湖了的时候,隔壁街的虎子看见我妈呀一声喊着有鬼就跑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已经溺水身亡两个月了……
大家都说,亲眼见了云岫沉痛地拉着从湖里捞上来的遗体,失魂落魄地回了家。大家都在等着茶坊办白事,却不知为何一直不见动静。许是云岫接受不了好好的小姑娘说没就没,不愿意接受现实……
……
我一股火气直冲天灵盖,本姑娘是自己爬上来的!他可没捞!
这头君子桓把姜宁好生照料着,姜宁的脚伤了后有几日只能闷在屋子里。君子桓怕她无聊,便从四处搜罗来不少稀奇玩意儿供她赏玩,抽空就来给她讲她做过的奇闻轶事。
做皇帝的儿子做成他这个样子,也真是……
我透过姜宁的眼,看到了君子桓的兄弟们,他们各有不同,但君子桓始终是最特殊的那一个。
他最君子,最深情。
他有政务压身,却能留意到院子里的梅花长得极好,特地剪下来,翻墙到姜宁院子里去跟她一起好生安置这支梅。
而姜宁,作为丞相之女,她在人前向来端庄有礼,行止有度,却总在君子桓面前露出小女儿情态。
他们二人在书房里写闲诗,描丹青,像一对逍遥的小神仙。
姜宁贪吃,君子桓便搜寻天下美食,时不时带姜宁出去尝个鲜,还送了三十来个厨子。甚至二人在一同用饭时,君子桓会为她挑去鱼刺。
从两小无猜,到心意相通,看上去,这个故事终于要有个完美的结局了。
变故发生在太子暴病亡故、皇帝一病不起之后。
压在君子桓身上的政务多了起来,甚至有两年,他都没有陪姜宁过花灯节。
“他很忙的,我不能给他添乱,我得好好照顾自己。”姜宁对自己的贴身侍女说道。
过了半晌,姜宁道:“我们到街上去好不好啊?我想……逛逛有没有好看的耳环。”
侍女无奈:“小姐……奴婢知道您的心思,可是您每天都出去逛,也没有碰到他嘛。”
“他真的很久,没来看过我了……”姜宁愁眉苦脸,“太无聊了,他送给我的九连环都不香了……”
后来,她终于偶遇了君子桓。
君子桓带着个明艳的姑娘,来挑首饰。
姜宁认得那个姑娘,沈明庭,镇远大将军唯一的女儿,从小就被宠得没边。
姜宁无意识地摩挲着掌柜的塞到自己手里的木盒。
那沈姑娘眼睛一亮,拉了拉君子桓的袖子,说:“桓哥哥,你看那翡翠镯子的水头,可真难得。”
姜宁看过去,正对上君子桓的视线,那目光实在让人琢磨不透。
我听到姜宁冷脸开口:“这是我先看上的,凡事要讲究先来后到。”
沈明庭也不看她,只偏头对君子桓说:“桓哥哥,可我喜欢得很。”
君子桓:“我可以给你寻到更好的。”
“可是我就想要这个!”
姜宁静静看着,看着君子桓的反应,君子桓转过头,为难地开口道:“姜姑娘……”
姜宁突然一笑,看着君子桓的眼睛,将那盒子推了过去,道:“又不是个稀罕物,哪里值得这般。”
君子桓眸中一恸。
姜宁转身便离去了。
当天晚上,姜宁闺房的黄梨木窗被轻轻敲了三下。
姜宁咽回眼泪,走到窗前,将窗门卡住,还背过身子,堵了上去。
……
又是三声响。
我听得心里发紧,还着急。恨不得替她打开,君子桓的情意做不得假,白日里那般必然有什么隐情。
僵持许久,姜宁终于打开窗。
君子桓跳进来,想把姜宁揽入怀中,却被姜宁躲开了。
“是我的错。但我这么久没来看你真的是因为要务在身。”君子桓的眼神还是以前那样的温柔,但多了几分令人读不懂的深沉。
姜宁挑眉说:“跟沈姑娘挑首饰的要务?”
“那是因为她是沈将军的女儿。”君子桓伸手想拉住姜宁。
姜宁一怔。
君子桓揉了揉眉心:“沈将军……是要拉拢的人才。”
姜宁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所以,你们从他女儿这里下手?”姜宁质问着君子桓,“你利用沈明庭的喜欢,骗她,只是因为,她家里的势力?”
君子桓道:“此事是我不对,但沈将军,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助力。”
姜宁说:“君就,我宁愿相信,你对沈明庭有意。”
我不知道君子桓听到这话会怎么想,我感觉,我心里钝钝地痛,姜宁她宁愿遭受感情上的背叛,也不愿意君子桓于德行有亏。
君子桓盯着她的眼一字一句道:“阿宁,我会让你,做我的皇后。”
后面的事情纷纷乱乱,像是放快的皮影戏一般在我眼前晃过去。我大概明白了他们二人间会出现的问题。不知道云岫与君子桓共情,看到了什么。
君子桓温柔得像水,但这水也许并不清澈。毕竟他是一国之主。姜宁自小被家里教养不同于一般都闺阁女子,也当得起这个皇后,只是她的心性让我觉得,她做皇后,必然一生多艰。
眼前的景象变成了君子桓登基之日,也是迎娶姜宁的大婚之日。
我看着镜中的姜宁,她身着正红凤袍,凤尾逶迤到三尺开外,沉重的凤冠巍然立于螓首之上,长眉入鬓,一双沉静明眸被细细勾勒上的墨线硬生生装饰出凌厉的味道,如此盛装,令这少女气势压人、仪态万千。
我却有种心酸的感觉。
当君子桓与姜宁并立于九重宫阙的高台之上,群臣跪拜于脚下的时候,那种心胸骤然开阔,仿佛天下为我主宰的感觉油然而生,姜宁却看向了君子桓,我也借此看到了君子桓的神情。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他的臣子,深秋的风送上高台,他们二人宽大厚重的礼服却并不能挡风,渗凉的风趁机钻进衣服里,令人骨寒。君子桓眸里染上落寞,拉住了姜宁的手低声道:“阿宁,这条路,很艰难,很孤独。”
“我不想让你成为孤绝之人,我得陪着你。”姜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