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爱子离世后,为了妻子的精神问题,欧常德可谓心力交瘁,此刻更是陷入近乎绝望的困境中。
凌钺是谁?
他是中国商界首屈一指的精英,他的时间不是金钱可以买的!
他能够呆在这里一宿,已是莫大的善意和恩惠,怎么可能“多住几天”?
这种话,欧常德说不出口,凌钺也不可能答应。
“Helen,Helen,快来,我要去棚子那边摘点儿蔬菜!”他正极度困窘之际,又听见欧太太在外边嚷嚷。
欧常德赶忙跑出去,见欧太太臂弯挎着篮子,正在客厅中央吆喝佣人,凌钺则轻松的站在窗边。
“又怎么了,Anne?”欧常德紧张的问。
“没什么,Carl说想吃我做的菜,得去摘点儿新鲜食材。”
“辛苦您了,妈妈。”
“说什么呢,妈妈感到很开心!”欧太太果然笑眯眯的望着凌钺,一脸幸福满足的样子。
她常年足不出户,时间都消耗在这一大片庭院,以及两个果蔬棚子里。
“好了,太太,我把东西都拿来了!”佣人匆匆走来,怀里抱着围裙,还有两把剪刀。
欧太太和佣人乐颠颠的走了,欧常德也站在窗边,望着她沐浴在阳光下的背影,不知道该欣慰,还是忧心。
“欧先生?”
“啊,凌总裁,抱歉……”
听到凌钺叫自己,欧常德如梦方醒,转头又见他含蓄的笑容之下,似乎还另有些深意,便知道他不只是打发太太去晒晒太阳,放松一下筋骨这么简单。
“您是……有话想跟我说么?”
“嗯,或许很冒昧,但我还是想知道,您太太的情况怎样了?”
凌钺眼神关切,语气也很诚恳,完全不像是了客套才这么问,这又让欧常德的心中,燃起了一丝大胆的奢望。
“凌总裁,您的行程,是怎么安排的?”他已经完全没有心情,更没有余地绕弯子。
这个问题相当突兀,凌钺还是照实回答了:“我原定是下午拜会两位业界长辈,晚间9点的飞机回国。”
“很抱歉,凌总裁,是我们耽误您时间了……”
“这并没有影响到我什么,您别介意。”
“可是,凌总裁,我,我想——”欧常德局促的连连搓手,掌心却不住冒汗,毕竟他要说的话,在任何人看来,都是一个非常过分的要求。
“您有什么话,请尽管说吧。”
凌钺的善意,又给了欧常德勇气,踌躇了一会,终于起身,走到他面前,深深的鞠躬下去。
“凌总裁,请您务必……救助可怜的Anne!”
他不用“帮忙”,而是用“救助”这个惊悚的字眼,凌钺赶紧扶起欧常德,吃惊的问:“欧太太怎么了?有什么是我能为她做的吗?”
但欧常德却硬挺挺的站着,执意不肯直腰,“您可以……在我家多留三天么?”
“三天?”
“我知道,您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很珍贵,但是,在Anne的医生到来之前,她无论如何需要您的陪伴!”
“医生?White医生不是……”
“那位医生人在中国!”欧常德顾不上礼数,急切的打断了凌钺,“恳求您了,凌总裁,请您救救可怜的Anne,否则,总有一天,她,她会被送进疯人院的!”
他心烦意乱之下,口不择言,说出“疯人院”时,双肩一颤,几乎就要流下泪来。
凌钺扶着欧常德的肩头,一时无法答复,他的工作安排一向很紧凑,要硬生生的腾出三天来陪欧太太,真是一件非常为难的事。
“可以吗,凌总裁?”欧常德颤声问,此时此刻,这位纵横政坛数十年的坚强男子,只是一个彷徨无助的可怜丈夫。
“可以,欧先生,我留下三天!”凌钺终于点头。
“啊,真是,真是太谢谢……”欧常德顷刻间梗咽的难以言语。
“不过——”凌钺脸上的笑容却倏忽消失,换了一副冷静的,充满距离感的表情。
“不过什么?您有什么难处尽管说?”
“我也有一个忙,请欧先生务必要帮。”他把“务必”二字,说的格外有分量。
“您,您请说?”陌生的态度,加上眼底近乎冷酷的澄澈,欧常德又是错愕,又是紧张。
“借一步说话吧?”凌钺斜视一旁茫然的White医生。
“好的,您跟我来。”
欧常德立即把凌钺引领到自己的书房,关上房门,便迫不及待的问:“是什么事,现在您可以说了吗?”
凌钺坐下后,缓缓抬头,坚定的眼神向对方传递出信息,他接下来的要求,是不容拒绝,也没有商量的余地的。
“Chelle.Luk,中文名叫陆希儿,这个女孩,您一定不陌生吧?”
“陆……”欧常德倒退了两大步,后腰撞上书桌边缘,震惊到了极点,“您,您怎么,怎么知道她的?”
“她是我……”凌钺措辞上的犹豫,只有短短一霎,“将来要娶的女人!”
“什么?”欧常德脸上的震惊之色,进而变作惊恐,连声音都是颤抖的,“她,她怎么可能和,和您……”
凌钺终于低眉一笑,“我能够理解您的心情,希儿她……曾经是令郎欧文韬的女朋友,对吗?”
欧常德喉间苦涩,舌头仿佛有千钧之重,不可思议的眼前事实,加上未曾远去的痛楚记忆,令他几乎失去了言语能力。
“令郎的死,跟希儿有些关系,他是在驾车追赶她的途中,才遭遇的不幸,是吗?”
“请您……不要再说了!”欧常德痛苦的掩盖住了眼睛。
偏偏凌钺一步不肯放松的,“为此,希儿也想以死谢罪,她的父亲为了救她,也用了和您为了救夫人,而使用了同样方法,是吗?”
他一口一个“是吗”,将欧常德逼迫到了崩溃的边缘,“您都,知道了,还想,怎样呢?”
“我要她属于我,真实的,完全的!所以,我必须拿掉禁锢她记忆的魔咒!”凌钺再次一步踏到欧常德面前,不容他回避这个话题。
“这个,我无能为力,她跟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您能的!欧先生,只要您答应,将来肯在希儿面前,说一句原谅她的话,我就留下来陪伴太太,甚至终她一生,都扮演她亲爱的儿子!”
欧常德和White医生站在落地窗前,眺望远处草坪上的二人。
凌钺正在操作割草机,欧太太则坐在石凳上指点他,即使隔的这么远,幸福、安详的笑容,还是看的人心里暖洋洋的。
“医生,真是麻烦您了,您这就回去了吧。”欧常德感慨的叹了口气。
“呃,没关系的,我可以等到林博士到了之后?”对于欧太太,White医生仍心怀歉意。
“不,我没有请林博士来……”
“为什么?欧先生,难道您有更好的主意?”White医生惊讶的问。
“没有,医生,就这样吧。”欧常德摇头,“或许他说的对,Anne应该有她真实的人生,属于我和她的。”
“他,他是谁?”White医生越发不解,“说的是关于夫人么?我怎么完全听不懂?”
“您不必懂,医生,就这样吧……”
欧常德已然决定,让太太尽情享受这三天快乐、满足的生活,接下来会如何,他夫妻俩都会勇敢而坦然的去面对。
如果再请林逸峰来,抹去太太的这一段记忆,等于让她本就悲伤的人生,变得更加短暂、虚幻,而且又埋下一颗随时会令她粉身碎骨的炸弹。
两人都即将步入晚年,人生最惨痛的经历,也已共同承受过,还有什么东西,是非强求不可的呢?
这个年轻人说的对,我爱她,我就要拥有真实的、完全的她!
就像……最初遇到Anne时那样……
欧常德目光变的悠远、温柔,唇边也不觉泛起了一抹安然的笑容。
“好了,妈妈,您看看哪里还需要修剪吗?”凌钺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笑着问。
“过来,宝贝。”欧太太向他伸出双手。
凌钺依言走到她身边,蹲下身子,听她说话。
欧太太掏出手帕,一点一点的替他擦汗,动作轻柔,眼神专注,口中慢悠悠的说:“Carl,你体力比从前好多了,从前啊,你一上午就只能割这么一小片呢。”
凌钺心里一惊,忙含糊的给了个理由,“呃,最近在学校锻炼的比较多……”
欧太太抬手,在他胳膊上捏了捏,微笑颔首,“是啊,挺结实的,这样可要好多了。”
是不是想太多了?
凌钺总觉得,眼前这双慈祥的眼睛,似乎比前两天,更多了一些东西。
他不想再拿自己跟欧文韬对比,以免穿帮,便拉着欧太太站起来,“你已经晒了很长时间太阳,回去休息一下,喝点水吧?”
“不不,今天的太阳很好,我还想多呆一会儿。”欧太太轻轻推开了他,“对了,你不想画画吗?你可是答应过,在毕业前,会好好的为妈妈画一幅肖像?”
“这个么,我最近,可没什么灵感,改天好吗?”对于艺术,凌钺真是苦手。
“好的,宝贝,妈妈只要你高兴。”欧太太摸了摸他的脸颊,“Carl,我们一起出去逛逛怎么样,妈妈想给你买几件衣服,还有答应过你的新高尔夫球杆?”
“出去?”凌钺当真吃了一惊,不敢轻易答应她,不由望向主楼那边,他知道欧常德肯定也在看着这里。
“是啊。”欧太太幽幽的叹了口气,仰头望向一片湛蓝,明亮但不刺眼的天空,“我都五年没有离开过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