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敬坐在案头前,却对手里书中的内容渐渐模糊 。
一晃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啊,自己也已经两鬓斑白,还有多少光热可以发散呢。
嘉靖三十四年,说起来还是严嵩权盛之时,这年时节本就不好,有饥荒之兆,偏偏祸不单行,沿海突犯流寇,竟从浙江一路流窜到苏州府,打家劫舍烧杀抢掠,一时间流民四起,连京城也出现了逃荒的灾民。
徐敬便是在京郊捡到饿得奄奄一息的罗文龙。
彼时他已是二品大员,斡旋于朝政党争之下,一举一动皆隐忍谨慎,生怕被严党找出错处满盘皆输。
但他始终是个存本心善念,怀天下百姓,为济世安民而努力的读书人,尤其是看到罗文龙的眼神,那是死中求活的眼神。
只是想活下去,便难如登天吗?
这究竟是什么世道。
这罗文龙自小在沿海的船上长大,正是十七八的阳刚年纪,颇有些市井气的机灵劲儿。虽然有点儿恶习,但因着身上有些功夫还会讲东瀛话,徐敬就将他留在府中做个护院,也算是有个营生,只要不出去惹是生非便好,原也是不甚在意。
直到罗文龙不假思索地跃到他身前挡了暗箭。
严嵩虽不会对自己下手,也保不齐底下的人手脚不干净,刺杀的事这些年来也有过两三回,可这次不同。
因为是罗文龙,那个想拼命活着,却愿意为自己死的罗文龙。
此时不宜声张,徐敬的家仆便请了当时在坊间有些名气的王氏来悄悄医治。
倒严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漫长的战争,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可严家固若金汤权势熏天,怎样才能探进去呢?
市井俗人的玩意儿自有妙用。
罗文龙便成了那带刺的倒钩。
不知是本性难移还是沧海桑田,他还是叛了。
不过,无妨。
“徐阁老,裕王殿下府内已准备妥当。”
徐敬冲自己的下属点点头:“你告知高拱,请君入翁,别把自己装进去,务必要万无一失。另外,如果锦衣卫暗中有查,尤其是陆佥事,不必严防死守。”
岑福和周昊阳带人轮班在鄢府附近蹲守了一日夜也不见罗文龙再次露面,想那王家大嫂颇有些刚烈性子,夫妇二人生死未卜,今夏这颗悬着的心始终放不下。
那份如浮萍般的酸涩孤苦,她不想让茗儿也尝。
想到就去做是今夏的一贯作风,估摸着袁大娘已经睡下了,她蹑手蹑脚地翻出自家的墙院,刚落地便被人抓住了后颈,像提溜一只小猫一样擒着她。
不用想,定是陆绎。
“就知道你坐不住。”陆绎手上稍微发了些力,这丫头向来是记吃不记打,但她夏家之后的身份严世蕃既已知道,陆绎就不得不提防着景王。
“大人疼,疼~”今夏浮夸地低声哽叽着,脸上还挂着可怜兮兮的央求,眼圈儿泛着红,巴巴儿瞅着陆绎。
“袁捕快以为这招对我管用吗?”陆绎嘴上不饶人,到底还是松了手,由着今夏搂着撒娇:“大人,我就是想去鄢府偷偷看一眼~”
“王氏夫妇是重要的人证,你随便看一眼就能找得到?你当鄢懋卿这个刑部右侍郎是天上掉下来白给的官儿吗?”
若是毒药已制成,这两夫妇怕是凶多吉少了。陆绎没说出口,今夏正是清楚这点才更着急,同时自责自己人微力薄帮不上忙,但她也知道陆绎担心她的安危,故而一时间左右为难。
“别总勉强自己一个人扛,你不是还有我吗?”
周昊阳昨夜蹲守了上半夜,今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晚上又轮到他去了。
“这个凶手忒可恶了,连个年都不让人好好过。等抓到了定是要好好招呼他。”周昊阳隐在鄢府附近的房顶上愤愤地吐槽,看着身边听得此言皱着眉头却未发一语的岑福,突然觉得也没那么糟。
获得一个对脾气的兄弟也不赖。
“大阳,你觉不觉得这个人有些奇怪。”岑福懒得理周昊阳的碎嘴,注意力一直集中于鄢府的几个出入口,他看到了一个戴着斗笠推着好大一个驴车的人。
“怎么了,这不就是酉时三刻来送菜的那个吗?嗨这么大个府邸上百口人,每天得吃多少菜呢,我观察很久了,给鄢府送菜的人是固定的,菜园子也是鄢侍郎在京郊自己包的。”
“自己包的?那就更不对了。”岑福打了个暗号,招呼周昊阳和附近的锦衣卫远远地跟着这个人。
那驴车上显然还有不少东西,如果是菜贩子还可以勉强解释他送完鄢府还有别家的菜要送,可园子既是自家的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岑福这些年也跟陆绎学会了不少。
“不用向……向陆佥事禀……禀告吗?”岑福轻功绝佳,在高低错落地房顶上来去自如,那周昊阳提起全身的气才能勉强跟上,但一开口便露了怯。
岑福见状,看那驾车的方向是崇文门,便将周昊阳拎下了地面:“不必,此人身份未定却形迹可疑,我们捉回去便是。”
大人估计是在袁姑娘那,也特地嘱咐过不要透露袁姑娘的住址,岑福一直非常小心。
陆绎与今夏到了鄢府附近事先安排好埋伏的位置,打了暗号却无人来应。
“大人,岑校尉他们肯定是发现了什么追出去了。”今夏心中欢喜,终于有线索了。
应该是这样没错,可是他们去哪了呢?陆绎看着脚下的瓦片,而今夏已经蹲下去拿着水晶圆片细瞧了:“大人,这边!”
他陆绎的女人,果然是与闺阁女儿大有不同。
她不会把心胸拘在四方的院里,天舒海阔,山高水长,她都可与你相随。
今夏一直努力着想站在陆绎的身旁,殊不知陆绎也是如此。
他们是彼此的坚盾,也是彼此的利矛。
凭着今夏的追踪术,二人一路跟到了崇文门外京郊镇子下的村庄,岑福等已对那人形成合围之势,那人受了些伤,衣衫褴褛,斗笠也早已不知所踪,只是手里还有一名人质,一时间僵持不下。
已过子时,郊外的夜空更加清亮,锦衣卫手中的刀映着今夜上弦月的淡光,更显寂静肃杀。
“罗文龙,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陆绎并未拔刀,而是向前走了两步观察着罗文龙手中的中年女子的情况,还有气。
“陆绎,你真是阴魂不散。”
“阴魂不散的是你吧。”今夏听他说这话立刻就来火了:“你是严世蕃的手下竟还能有命在,如今又搅弄起这许多事端,快放了她,陆大人兴许还能留你一命。”
是啊,在徐敬的设计下,自己三年前就该死了,是徐敬保了他。
罗文龙忍不住自嘲地笑了,徐敬、严世蕃、鄢懋卿、景王,都不过是利用二字,眼前的陆绎也是。
不过都这个情况了,自己还有可被利用的消息和价值,也是件好事。
可以活下去。
“呦,我该叫你什么呢?是袁姑娘,还是——夏姑……”
一把绣春刀精准地刺穿了罗文龙的琵琶骨。
“带走!”
今夏奔过去抱住了那人事不省的妇人,想来就是王家大嫂了。探了探脉象仿佛没有大碍,看天色已近寅时,陆绎差人将今夏和那妇人送去林菱的医馆,自己则准备回北镇抚司连夜审讯罗文龙。
诏狱,一瓢冷水泼在罗文龙的身上,在京城的隆冬,让他浑身都冒着气,血混着水流淌不到地上便结成了冰,瞬间带走他身上所有的热量。
“这地方你也不是头一回来了,怎得每次都得苦头尝尽才愿开口,何必呢。”陆绎继续用刀尖一下一下地弹拨着罗文龙的肋骨,仿佛要弹出些什么韵律,然而入耳的都是不绝的惨叫。
“你……既已来……捉我,我说……与不说……都难逃一死了……不……是吗。”
“自作聪明。”陆绎停了手,慢条斯理地擦试着手里的小刀:“你只要告诉我,景王在密谋什么,其他的,我自会处理。”
罗文龙赤身躺在地上缓了口气:“已近卯时了吧,快来不及了。”
罗文龙仿佛感受不到周身的疼痛,脑中不停地闪现着画面。在一路逃荒中饿死的父母,与严世蕃的花天酒地,与云梦的虚情假意,探入倭寇的组织却遇上了自己最爱的女人,严氏倒台他仍需为徐敬卖命,被景王发现后献计出卖徐敬……
他只是想活下去,活成他自己。
可回忆到最后,自己人生最快乐的一瞬,就是在自己垂死之际徐敬伸出的一双手。
“罢了,我便做件好事吧。”
陆绎听完罗文龙所说之事,知道终于到了自己做选择的时候了。
裕王,还是景王。
“陆佥事,一位自称是景王殿下派来的人偷偷传来一张纸条。”
“记住袁今夏的身世,莫要多管闲事。”
陆绎捏碎了这张纸条,破天荒地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看了看天色,刚过卯时,还有一些时间,可裕王府实在很难不声不响地探进去,要想毒药和避子药两件事都不翻到明面上来着实有些困难。陆绎先遣人去裕王府盯着动静,便往林大夫的医馆去了。
“菱儿,我就说咱们药王谷的毒药方子想来是师徒亲传的,果然是她。”
林菱已是泪流满面,本想让人休息,但依着今夏的要求,还是施了针唤醒了王大嫂。
“大师姐……大师兄?”
丐叔见得故人难免也有些许动容。
这王家大嫂便是在药王谷与二人共同学医十余载的师妹,楚如是。
“楚姨!您便也算作我的姨了!”今夏见人醒来无碍也是欢喜的不行,但心系命案还是开口问了:“楚姨,毒药的事您知道多少?”
没想到楚如是突然挣扎着坐起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已近卯时,怎么了?”
“快……快想办法救救裕王殿下的孩子……那孩子是我接生的……今天是他的弥月礼,辰时就要开始了!那婴孩若是在混入柳烟毒的汤中洗身,定会立即毒发身亡!”
此事必须马上告知大人,今夏一刻都不想耽误,忙出门往北镇抚司的方向去,结果路上遇见了一伙黑衣人,二话不说便上来纠缠,好在她袁今夏三年间为了多抓贼功夫进益不少,五个人一时间也拿她不下,况且她还有手铳未用。昨夜既已抓了罗文龙,这伙人也定与他有关,竟想找机会活捉一个。今夏刚掏出手铳面前就挡了个熟悉的身影,对方见状也立马撤退了。
陆绎将今夏拉进巷子里隐好,他知道景王只是敲打一下让他紧张,否则凭他亲王的身份,一个小捕快真的是想抓就抓。
“大人,那裕……”今夏的嘴被陆绎用手掌堵住,但阻止不了她继续瓮声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