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大人你说什么？！”今夏手中的茶才饮了一半，就这样一直端在嘴边，许久都未缓过神来，她知道这个案子，六扇门已经装不下了。

那梁晨，不，梁沐晨，竟是锦衣卫原安插在裕王府的暗桩，若要细究也算得是陆家的旧部。三年前那场朝堂变故使锦衣卫内部遭到大规模的暗中清查，大大小小的势力和官员都想趁机在锦衣卫中安插个眼线。就算是朱希孝 有心维护，底层的缇骑也顾忌不得了。梁沐晨在裕王府断了联系还被查出了身份，本已做好撤职甚至掉脑袋的准备，谁成想有高拱出面力保，还偷偷请自己素来瞧不上的徐敬劝阻裕王，这多事之秋，眼下应是蛰伏用人之际，切莫冲动误了殿下的大业。高拱本将梁沐晨调到高永贞的手下，后来许是因为避子药一事，为了掩人耳目将他免了职暗中行事。

　　这梁沐晨还是个知恩图报的。陆绎想接过今夏的茶杯给她续上热茶，接过今夏却将剩的冷茶扬脖饮尽，站起来来来回回地踱步，蓦然说道：“大人，这小子贪生怕死投靠他人还犯下这等罪责，还骗我！大人一会儿你一定要好好审他，千万别对他客气。”

　　“他也算是被我陆家牵连的无辜之人，不过我审讯可从不客气。对了，刚才他还说旁的没有？”

　　今夏终于坐回了位置，将梁沐晨说的话复述了一遍。陆绎越听越觉得事有蹊跷，按照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这避子药一事是高拱给裕王做的谋划，将避子药交给安排在鄢府的志武，再由志武交给云梦。前些天许是高拱察觉到了什么异常，或者说他给景王施避子药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于是便指使高永贞派人销毁一切证据。但是为何李成梁派出的四名锦衣卫会被杀？这个第五人应该是高永贞或者高拱派来接应的，怎么会出现对错暗语这么大的纰漏？高拱既已派人销毁证据就说明想悄无声息地了结此事，为何那晚在景王府后门志武还会给云梦一包避子药？毒药的事就更搞不清楚了，不知是鄢侍郎的个人行为还是景王授意为之。

　　看来问题都集中在这个凶手的身份和鄢府上了。

　　另一边，徐敬府中来了位稀客。

　　“高尚书为何摒退左右前来啊。”

　　“哼，徐阁老明知故问。”高拱没好气地说道，他才不愿见徐敬，但此事却不得不向他低头。

　　为了裕王殿下，更为了他自己，为了将面前的徐敬从朝堂上彻底踩下。

　　看着面前这自己一手提携的人却视自己如仇敌一般，徐敬暗暗叹了口气。

　　世间安有真知己？皆为利来，皆为利往。

　　“高尚书，裕王殿下既已有了得圣宠的绝佳筹码，便再无所虑，不必烦忧。”

　　“这我自是知晓，但那陆绎真能……”高拱所忧也不无道理，他与陆绎素无往来，只知是陆廷之子，只听皇上调遣深受皇上宠信，铁面无情。难得，徐敬能跟他想到一处去，不过经自己一番点拨，想来那小子应该有所察觉了。

　　就算他徐敬是权倾朝野的首辅，就算为了整肃朝纲将皇上的手脚统统束住，但皇上终究是皇上，臣子毕竟是臣子。如何传续这至高的巍巍皇权，只要皇上属意，饶是谁都左右不了的。

　　“陆佥事是聪明人，兹事体大，断不会轻举妄动，万一他真的查到你的头上去禀告陛下，你尽可一人担下。”

　　“徐阁老此话说的可真轻巧，要不是那个两面三刀的宵小鼠辈从中作梗，此事又怎会被锦衣卫翻出来？徐阁老倒是将自己摘个干净。”高拱倏然站起，眉眼尽是掩不住的怒意。

　　“高尚书，命里八分，莫求一丈。”

　　“徐阁老，天高路远，来日方长。”高拱咬着牙行了礼，匆匆离去，本来他是觉得生出锦衣卫遇害这么大的事故，梁沐晨和王氏一家失踪，情况实在不好，但仔细一想证据既已销毁，就算那陆绎舌灿莲花也定不得什么罪。虽然他瞧不上徐敬从前那副唯唯诺诺的做派，但此番来后，还是心定了些。

　　陆绎和今夏商量了片刻，还是回到了梁沐晨所在的屋内，却见到宣纸都散落了一地，岑福正扭着梁沐晨的胳膊僵持不下。

　　“诶，这怎么回事啊？”今夏连忙将地上的纸都拾起来，问着画像的兄弟。

　　“他说只隐约记得两个人的面相，我画了这许多他都说不像。夏爷，咱们六扇门的通缉令可都是我画的，那总捕头都说我画得好，到他嘴里就成饭桶了？”

　　今夏连忙安慰着将人送了出去，而陆绎则是走到梁沐晨跟前，吐出几个字：“梁沐晨，藏得挺深啊。”没等对方反应，陆绎一把揪住束他双手的镣铐猛地将人拽回椅子上，反着向上一掰，顷刻间梁沐晨的额上便疼出了冷汗，但愣是一声没吭。片刻后，陆绎回到了今夏身边，将两本账簿和一个药包甩在案上。

　　“这……怎么会在你手里？明明……”

明明已经遵从命令交给那人销毁了，怎么会到了他们手里？

　　“明明什么？”

　　“这账簿和药我都交给对上暗语的取避子药的人了，他说大人有令要尽数销毁。”梁沐晨定了定心神，已经明白了十之七八，问题就出这个人身上，可是自己并不知道他的身份。

　　今夏与陆绎同时看向了对方，他们想起了那个晚上在药铺主屋破窗而逃的人。

　　陆绎思忖了片刻问道：“那人来取过药吗？你可记得他的面目？”

　　“约莫记得是个中年男人，中等身形，实在是没什么特点。”

　　竟然被人耍了。

　　看来还需将梁沐晨带回诏狱关押候审，再找几个专门的画师来，六扇门经费有限，连通缉令的头像都由捕快来画，实在是无法凑合，亏得今夏他们一直靠这么粗糙的画像寻人。陆绎心想着，见天色已晚，叫岑福将梁沐晨悄悄带回北镇抚司后去聚源楼，便带着今夏走了。

　　二人都心事重重，今夏想着那晚去药铺的人会不会就是杀锦衣卫的第五人，一路上都在琢磨怎样才能验证。而陆绎则想得更多，锦衣卫遇害、账簿、避子药、云梦，这一切就像黑夜中的灯笼一样引着他探查。如果不是自己与今夏的关系，他根本不会知道这些锦衣卫白日里就去药铺闹过，更不会知道毒药的事。一切都恰到好处的顺利，他甚至觉得只要找到鄢府的那个高拱安插的志武，避子药一事马上就能结案了。

　　有人“贴心”地用锦衣卫的四条人命引起自己的注意，再一步步地将证据和口供送到自己面前。目的为何，不言而喻。

　　“大人，大人？”今夏用手掌调皮地在陆绎面前晃了晃，被他一把握住：“怎么了？”

　　“死的那四名锦衣卫的尸体衣物是不是还在您那？我想明天再去验验。”见陆绎点了头，今夏便没在言语，心里想着一会儿要点什么菜，大人比以前瘦了好多，偏还是个挑嘴的，聚源楼大厨的手艺很不错，得多点几道他爱吃的。

　　这丫头肯定有什么发现，陆绎知道今夏在这方面颇有些巧思，也就没多问，等有结果了她自会喜滋滋地跑来告知的。

　　到了聚源楼，今夏刚想去堂下寻个好位子，便被陆绎拦住带上了二楼的雅间。

　　“大人就吃个饭，用不着这么破费吧，今儿个人不多，咱们找个僻静的位置，不会有人偷听的。”今夏使劲全身力气拖着陆绎的胳膊，奈何她个头不高身量纤纤，在陆绎面前着实是不够看。而陆绎头都没回，说道：“隔墙还有耳，况且我饿了，楼上桌子大，待会儿多点些菜。”

　　这陆绎惯是嘴硬，却最是了解今夏的心。

　　岑福将梁沐晨安排好后，在去聚源楼的路上思索着自己该不该前去。不去，这是大人的命令，许是有事情需要交代；但若说去呢，自己总像是有些多余。十几年了，自己一直跟在大人身边，为了更好地帮助大人，他拼命习武终于也成为了一名锦衣卫，从未想过大人身边还会有旁人。袁今夏是个好姑娘，对大人那是好的没话说，二人苦尽甘来他也是真心的祝福着，可自己就是一时间有些适应不了。诶，岑福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因为不知道在大人面前如何自处而烦恼，正苦苦思索着，抬眼瞧见下了值的周昊阳似是要回家，连忙招呼住他。

　　可以找他同去啊，我俩坐一桌，大人和袁姑娘坐另一桌，这样既不尴尬，又不违背大人的命令，到时有事自己也可随时听吩咐，完美。

　　“岑校尉。”周昊阳停下脚步拱了拱手，虽然大家同级，但岑福的身份总归特殊，大家对他还是礼让三分的。

“周校尉不必客气，临近年关，听闻聚源楼起出了陈年佳酿，还出了些新菜式，我正愁一人无趣，不如你我一同去尝尝？”岑福尽量把话说得近乎些，却把周昊阳惊了一下：这岑福今日是怎么了？但左右今日无事，前几日刚发了月俸，去也无妨。

　　岑福见他似是有些犹疑，连忙上前勾住他的肩头：“走吧大阳，我请客。”

　　既然你说请客，那我岂有不去之理？反正自己身无所长，也不怕他求自己什么，便爽快应允了下来。

　　可岑福一时情急忘了，陆绎惯是包雅间的。

　　“岑校尉，我们已经点好菜了，你要是喜欢吃什么就再加，千万别客气。”今夏将刚想把菜牌递过去，却见到岑福边上还有一人。

　　“周昊阳？你怎么来了？”陆绎微微皱了皱眉头，旋即想来都来了，正好也省得中间再传话。

　　周昊阳脸上堆笑，却红一阵白一阵。

　　岑福你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