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具尸体被安置在北镇抚司的一处仓房内,好在正值隆冬,暂时不必担心腐坏。由于已经僵硬不能动,只得用刀划开衣衫,横七竖八地置在案上。陆绎听得仵作细细汇报后便上前观察,只见表面布着许多暗紫色的斑痕,便问道:“这些斑痕有何解释。”
“回陆佥事,这片斑痕大多应是死后由于搁置或者搬运造成的,但是像这样的——”说着指了指死者锁骨的一处:“就是生前遭受钝器击打所致。”陆绎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刀,拿起来比量了一下,果然大小相近。皱着眉头又去翻了翻被剥下来的衣物,除了一些散碎银钱无甚特别,仔细一想,尸体很容易就被发现了,面目依然可辨,似乎凶手根本不惧怕东窗事发,颇有些奇怪。
出了仓房,陆绎对岑福一招手:“你去查一查这几名死者生前在锦衣卫中的情况,与其有较密切往来的马上提来北镇抚司单独看管,另外案发仓房主人的底细要摸清楚,近日有什么反常之举,与什么人接触,事无巨细。”
陆绎并没有着急询问李成梁,而是回案头细细思索疑点。这四个名锦衣卫八成就是昨夜东直门遇见的五个黑衣人,但四人遇害,独一人与王氏夫妇不知所踪,这个人至关重要,很有可能就是凶手,必须尽快确认身份。五人昨夜所持朴刀不是锦衣卫配刀但却规格一致,应该是另有人提供的,而且案发现场没有找到。另外王氏药铺的关键应是在昨夜那个伙计身上,王家三口只是作为要挟那人的筹码,不管这几名锦衣卫是受人利用还是擅作主张,这最后一位带走了王氏夫妇,定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定今夏那边会有危险。陆绎忙叫人取来李成梁和他属下的小旗还有四名死者的所有卷宗,一看便是两个时辰,直到岑福前来回话才稍作休息。
“陆大人,人已经提来了,卑职简单询问了一下,他们都说这四人平日就是普通关系,无甚交情,而且表现都不错,有两人年内有望晋升小旗。昨日也是照常下值,近期并无异常。” “可有人昨日与那四人有所接触。”陆绎问道。 “有一人,他说昨日下值后约了赵子峰下棋,却见赵子峰好像很高兴的样子拒绝了,还说年内晋升有望,要请他吃酒呢。” 陆绎喝口茶润了润口:“这些情况与咱们陆家的旧部核实了吗?”
“回大人,他们几人所在编制没有旧人。”
“没有……”陆绎放下了茶杯:“那个屋主呢?”
“这屋主近期确实得了一笔不小的银钱,在城郊置了块地,具体情况还需探查。”
陆绎用手指肚来回翘着桌面,觉着此事愈发有趣了,这是有人防着他陆绎呢。 “岑福,你去暗中查查,最近黑市上有没有人买过五把朴刀,如果没有,就核对京城各有府兵的府邸有没有朴刀数量与在册不符的,必要时可以动用暗桩,千万别露了形迹。”
既然已经被他发现端倪,就别想逃掉。
而今夏这边则是焦急万分,这个梁晨背景成谜,不论如何发问都闭口不言,梗着脖子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今夏出去缓了缓,知道此事不能着急,便展开了“迂回战术”——你有意掩藏,我就去问没心思掩藏的人!
“小妹妹,感觉怎么样啊?”今夏拿着自己从牙缝里省出来的糖粘子,见这女娃已能下地玩耍,梳着双髻一晃一晃的,也是打心眼儿里觉得欢喜。
“姐姐!”这女娃是记得这位救她的姐姐,一点儿都不怕生,朝今夏跑来。今夏蹲下抱了抱她,伸出手,手掌上有一颗糖粘子:“看今夏姐姐给你带什么好吃的啦?”女娃却没有马上伸手拿,摇着脑袋煞有介事地说:“娘亲教茗儿,不能白拿他人的东西。”
“那这样,茗儿陪姐姐玩儿个游戏。”今夏用手指捏着糖粘晃了晃:“姐姐问茗儿问题,如果茗儿答上了,姐姐就给你一个糖粘,好不好?”女娃架起了小胳膊,好像思考了一番,觉得这样好像也不算白拿,便高兴地点头应承了。
“茗儿今年几岁啦?”
“姐姐,我八岁了。”
“茗儿平时在家里都跟谁在一起玩呀?”
“爹爹,娘亲,还有梁晨哥哥。”
“哦?梁晨哥哥在茗儿家住多久啦?”
“恩……”茗儿撅起小嘴,眼珠子向上翻了翻:“玩儿了三次雪了哦,三年了!”
“除了玩儿雪,你们平时还玩儿些什么呀?”茗儿终于撕开了糖纸,鼓着腮帮子嚼着糖:“煎草药呀。
今夏心中生疑,药铺子向来都是只管抓药,人们买回去自己煎,难不成这王氏夫妇有什么隐疾?于是摸了摸女娃的头:“茗儿真乖,姐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净在外面惹祸呢!那你这个草药是给谁煎的呀?”
“梁晨哥哥。”
今夏心思一转,梁晨看着身健体壮,这药八成是给别的什么人用的,既然可以让孩子帮忙煎,想来也不是什么毒药,今夏不抱希望地又掏出一个糖粘:“茗儿知道梁晨哥哥是给谁煎药吗?”女娃原本仰着的脸低了下去,:“茗儿不知道。梁晨哥哥很忙的,都是茗儿吵着要跟哥哥玩儿,才让茗儿帮忙添水的。昨日连让茗儿添水都不许了,娘亲整日将茗儿关在屋内学识字。昨日不仅凶了茗儿,还跟凶了梁晨哥哥,把哥哥的药罐子都踢倒了。”
今夏最瞧不得娃娃委屈的模样,便转移了话题:“你娘亲这么厉害,平时都在家里做什么呀?” 一想起娘亲,女娃似乎欢喜了一些:“我娘亲最厉害了!不仅生的美,识草药,心还善,几乎整条巷子的孩子都是娘亲接生的呢!可是娘亲现在……”女娃说到此处,鼻子一噤,眼眶便涌出泪来。今夏忙替她抹掉眼泪:“好了好了茗儿最乖了,不哭。”心想这关键还是在梁晨身上,怎得昨日有人去闹事,就跟王夫人吵起来了,晚上便要逃走?那后煎的药究竟有什么问题?
今夏见这女娃不哭了,还真是个乖巧聪颖的孩子,便把所有的糖粘子都拿了出来:“茗儿真乖,姐姐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哦!茗儿知道梁晨哥哥前几日煎的药跟从前的有什么区别吗?” “茗儿知道!”女娃吸了吸鼻子:“从前梁晨哥哥拿出来装的是药末,昨日茗儿见娘亲同他吵起来了,偷偷看过,他把药渣子偷偷倒了,留的是药汤。” 今夏见女娃脸蛋儿都冻红了,自己也着急再回药铺子查探,便送孩子回去。
到了门口,这女娃却掏出了一颗糖粘递给今夏,缩着小脑袋小心翼翼地问:“今夏姐姐,我能问你个问题吗?”今夏笑盈盈地接了过来,点了点头。
“今夏姐姐,你能帮我找回爹爹和娘亲吗?” 今夏的笑容僵住了,思绪飘回了数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隆冬时节,自己站在桥头,四处看见的都是来来回回的人腿,就是再没有了那双牵着自己的手。于是又蹲了下来,拿起女娃的小手,一起握着这颗糖粘子看着她的双眼,语气缓缓却又坚定:“能。”
陆绎此时坐在李成梁的对面,心中已有计较,便不慌不忙地品着茶,或看看手里的卷宗,时不时撇一眼对面身形紧绷的人,就是不说一句话。李成梁自是知道一旦出事自己定是逃不了干系,但一想到这朝中有人好做官,自己已年过四十,万不能错过这次机会。然而此时在陆绎对面,这陆佥事不怒自威,事情又生了变数,当下脑子一片空白坐立难安。
“锦衣卫总旗,李成梁。”陆绎拿起了卷宗一字一句地念着:“河南新郑人,嘉靖二年生,父亲李守生,是高永贞的老家的管家,嘉靖二十年募兵入河南都司卫所,嘉靖二十六年调至京城锦衣卫,在高永贞手下于嘉靖三十六年晋升总旗。”陆绎撇下了卷宗,靠在椅子上打量着对面之人:“你这样的能坐到总旗的位置,也算是个能人了,自己说吧。”李成梁调整了一下气息,行了个礼:“陆佥事,下属出了这等事,是卑职管教不善,愿领渎职之罪”。陆绎叫人给他递了杯茶:“现在只是询问,但接下来就不好说了。”
瞧着他视死如归却又心有底气,愣是一个字都没说的模样,陆绎一扬嘴角,继续说道:“你在锦衣卫混了近二十年,看来只有岁数在长。如果你不说,被我查出了实证,这事儿就到你为止了,不论抓不抓得住凶手,锦衣卫总旗指使下属私持兵刃行不法之事致死,这等罪名饶是哪个百—户—都保不了你的,” 李成梁不敢起身,身形却略有不稳,只听得陆绎又说:“倘若你现在说了,便是首告,待抓住了凶手,还可算是将功补过。”正说着,岑福进来在陆绎耳边耳语了两句便出去了。李成梁心里越想越不对劲,如果不出意外自己自是无事,现在是死了人了,自己可不就是那出来顶罪的羊吗?心里正懊悔着果真是官场如棋,看不透别人的步步为营即是步步为赢,却见陆绎放下了翘着的腿站了起来,走到自己身边,看看门外渐暗的天光,低头整理了一下衣衫袖口:“看来我们得换个地方慢慢谈了。”
“陆佥事。”李成梁下了下决心,觉得事态发展已不如最初所料,既生了变数,便得铤而走险方能博得出路,便俯身跪地:“那四人却是卑职派去的,但我们只是去销毁些东西,再将人送出京城,未想取人性命。现在人却死了,卑职也是心有惶恐。”
“什么东西。”
“药。以防万一卑职也命人将一干账簿记录等尽数销毁。”
“那第五个人是谁?那是什么药?”
“这卑职真的不知,卑职只需让下属去指定位置,会有人接应。”
李成梁不敢抬头看陆绎的脸色,又怕他不相信自己,只得又伏了伏身。 “谁指使你的?” 李成梁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抬了头:“锦衣卫百户,高永贞。”
陆绎将李成梁的话诳了出来,怕他有危险,便叫岑福将他安置在北镇抚司看管,并继续调查朴刀,自己则是趁着天色将暗,去了那间药铺子。药铺已被六扇门封闭,陆绎想了想,轻巧地跳上了后墙,却见正门口有一个纤细的人影举着个火折子四处查看着,既欢喜又有些担忧。把她捆在身边怕她受伤,将她隔绝开来又怕她犯傻,真是不知怎样疼惜才好。末了陆绎摇了摇头,又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轻巧地落在了今夏的身边:“今夏,你来这找什么呢?”
“大人!我找一种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