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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拾肆·三十载

只待香如故

窦子衿说,慕容如今日夜都宿在善晨阁中,除却膳食汤药,他几乎从不见人,只留了苏嬷嬷在身边侍候。潇晴半路寻到我们,也说未找着苏嬷嬷的下落。

到了善晨阁前,她轻轻嘱咐了句:“皇上如今精神不好,莫太久了。”

我应下后独自走上长阶,扣了扣门。前来开门的正是苏嬷嬷。多年未见,她神采不复当年,已能看出一些老态,腿脚也不如从前便利。她拄着拐,穿着一身老青的麻布衣裳,看我的深情里带着恍惚与惊讶。“奴婢叩见王后娘娘,王后娘娘万安!”她有些吃力地躬下身去,要给我行叩拜大礼,我自是拦下了:“嬷嬷,起来吧。”

她一抬头,眼角的细纹都在随着她颤抖:“奴婢实在不敢想,不敢想今生还能再见娘娘一面。”

我拍了拍她已经干枯的手,与她进了殿内,却没见到慕容的影子。“王后娘娘先在此处坐坐,皇上正在更衣,一会儿便可请娘娘进去见了。”她

跪坐在我对面,“娘娘还喜欢喝茉莉花茶吗?”“不必了,在窦姐姐那已经喝的够多了。嬷嬷,你该知道若不是事情重大,我万万不会想回宫里来。”

“是。”她应了这一声,眼里有我看不懂的泪光缠绕。

“也罢,那本宫就在此处等皇上。嬷嬷这几年过得好吗?”她沏茶的手顿了一顿,把茶壶平稳地放在桌上,答道:“好,王后娘娘当年为奴婢安排得甚为妥当,皇上挂心,对奴婢关照尤嘉。只是渐渐老了,不中用了,照看皇上也照看不好,让皇上的身子一年不如一年了。”

“你下去歇着吧,劳烦转达皇上一声,今日他不出来见本宫,本宫是不会离开善晨阁的。”我已不愿与她再多叙什么,故人故情,于此刻都不合时宜。

苏嬷嬷是深知我心思的人,没多说什么就退了下去。

半晌,她迎我入了内殿。内殿里点着龙涎香,慕容的黑色玄服在烛光映照下显出一些暖意,他端正地坐在书案前,两只手垂在案上,直视着我。

我上前几步,委身行礼:“皇上圣安。”慕容晃了晃手,让我坐下。

待我坐下后,他的脸上才浮起一丝生动:“如今再见,你已是王后了。”

“皇上,九王爷此举虽是掐住了华朝的命门,但终究名位不正。现在的情势,已经争取到皇后娘娘的倾囊相助,仍是有转圜余地的。”我道,“臣妇今日来就是要劝解皇上,切莫放弃。”

“臣妇?这两个字听着还真是刺耳。”“慕容,你须得听清、记住了我说的话。”我无奈,只得这样说。

“当日我在那张请旨书上落了批红,可算成全了你?”那张准封我为南国王后的旨意逸宸未曾给我看过,我只知他落了印。“南国王后夏氏,永世为后,不得废。”他看着远处,气息听着并不顺畅,说完还咳了几下。

我想去扶一扶他,却终于是没有伸手,道:“多谢。”

接着他又咳了几声,嗓音也有些沙哑:“其实你不在意的吧,凭着自己,你也能坐稳后位。”他这话说得很不可深思,王后说到底是臣子之妻,“后位”二字不可如此用。

“十年了皇上,我已经不再像当年那样莽撞自大,自然能懂得感念皇上的苦心了。”

“是啊,是啊,很久了。那时候你多有趣,和这宫里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一样。”我轻笑一声:“娘娘们都是大家闺秀,只有我是市井中长大的,可不是不同吗?只是‘有趣’这两个字,我倒总觉得算不上什么夸赞。”

“有趣有何不好?”他叹,“人人都无趣,偏你有趣;人人都怕我恨我,偏你让我学着信任迁就。”

“皇上,再说这些已无意义了。”慕容像是不肯罢休,又道:“你总这样说,好像一个身世的秘密倒真让你心里快快乐乐、毫无牵挂了。与我做个兄弟姊妹,真如此让你开心吗?”

我愣了片刻。

“只有一样,你和她们没有任何不同,就是想离开这儿,离开我。像是子衿,她要走,像是皇后,落了难也要走,就连你也走了,走得很干净。只是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都能走,我呢?我在这宫里三十载了,我走不了。”

窦子衿说的话浮现在我脑海里:“窦姐姐如今也回来了,难道皇上是心中不抱希望才如此自苦?”

他没回答我,我心下也有千头万绪未想明白。直到他看着我,缓缓发问:“伊楠,你以前的杀伐决断、心思凌厉都去哪儿了?”

“皇上这话应当是在取笑我。我当年的那些算计有哪些高明之处?还不是一桩桩一件件都被皇上看了个清楚明白,只是皇上不与我计较,陪着我演戏呢。”我说完话锋一转,“皇上心思沉着,如今怎的毫不还手?伊楠倒是想问皇上。”

他收了目光:“好,好一句反问。”“我本就想不明白此事,再加上窦姐姐故意拖延,皇上这步棋我越发糊涂了。”

“我是不想你来得太快。想等着南国的大军来了,再见你。我生怕你阻了这件事。”慕容果然是在等逸禛亲率的南国大军入朝。但他绝不该不知逸禛骁勇善战,南国军队训练有素,且南国举国上下兵力一出,与造反起事无异。若说他这一番折腾不过是想置南国于不仁不义的境地,那实在太可笑了。

再说逸宸,他若是早想过夺了皇位去,也不至于孤身来朝。

不该,不该。

可逸宸又确确实实调兵前来了。

“皇上自己下的旨意?”他默认了。

我愣了一下:“九王爷逼宫,虽是与南国镇国公有所牵连,但南王从未纵着。如今北宫情势也稳固住了,只消皇上肯听我一言,许给一个九王爷世袭国的王位,这乱局就解了。”

“你真当是半分疑虑也无了吗?”他笑道,“你还押了秋庭的一条性命给他。这不是一个普通女子的性命,而是一个与他纠缠多年,被他放在心上的人。你大约不太懂得失去过一次后,有多么渴望失而复得。若是一场空,那……实在太痛了。”慕容的手死死攥住一片衣角,我看到他的手背上露出一道道青筋。

“此招虽险,却有胜算。召南国大军来却是坐实了两国的对立,是下下策,皇上不该不知道。”

他仍是平静道:“如若没有对立之势呢?”

“南国多年前就归顺华朝,举国兵力前来,许多小国都眼瞧着,怎么会……”说到这儿,我从他古水无波的眼眸里看出一派胸有成竹。

我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此刻我心知肚明,这一切是他盘算好的。不止南国大军来朝这一件事,甚至借慕容清的手把南国宫里的女眷、南王、镇国公、大将军,一众人等都请来了华朝。而他,一步步引慕容清入局,造成困龙之象。慕容洬的心机太深沉了。

只听他接着我的话道:“一个姓氏,给他留下了多少痴心妄想,阿清想要的是慕容家的皇位,如果这天下改了姓氏,他便只得认了。”

“这么多年了,我竟丝毫看不懂你的谋划。”我叹了这一声,不知道是自嘲还是旁的心绪,“你想让这天下改姓南宫?”

时至此刻,我也不敢确定自己猜对了。

“是,天下易主,改姓南宫。这是禅位诏书与罪己诏,我已写好了,只等他来。”慕容手边就是两卷黄纸,我看得真切。

“皇上未免太自说自话了,九五之位哪怕皇上今日说让就让,也没有人轻易敢接的。”他笑了一声,抬眼看我:“你岂不比我与他朝夕相处得许多了?南宫逸宸的谋算城府,绝不在我之下。天下之大,有他一人敢接便可。”

“你与他……一同瞒了我……”我言语间是不可置信。

“我若说是,你可会怨他恨他?”慕容问得轻巧,仿佛盼着我说出愤懑之语来。此二人联手,真可谓天下无敌。

我缓缓闭了眼,沉声道:“依皇上这么说,我倒实实在在成了局中的变数,还有什么可怪可怨。他是我夫君,我本不该阻他的胸怀抱负,可为着私心,我与他说了多少回护华朝的话,已经数不清了。如今皇上却和我说这些。”

“我到底是错估了你。无喜无悲,这才是你。”我不敢睁开眼,只是问他:“那我还有话可问问皇上吗?”

一片寂静中,他没有答话。过了片刻,我搭在案上的手突然感到一阵冰凉寒意,他的手握住我的,令我心下一颤。

我猛地抽回手,昏暗烛光下他的脸庞并不清晰:“皇上,你糊涂了吗!”

慕容此刻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味看着我道:“南宫逸宸对你真有那么好吗?比我好上十倍?百倍?还是就因为我三十年前欠下的孽债,这辈子终归是要失去的吗?难道我把这个江山拱手还了还不行吗?”

“皇上!我已为人妇,腹中亦有孩儿,许多痴妄必须了结。再者陈年旧事,皇上一味计较本是蚍蜉撼树,若是皇上还愿意要这个皇位,大可继续留着。”我言语中不难听出怒意,可正是痛痛快快地说了这几句后,我才恍然从他痛苦的神情里捕捉到一丝异样。

逸宸一向很明白我的心思,为何这次却要瞒着我与他合谋改朝换代之事?我想起他那句“皇位不想要却该要”的话来,顿觉这一切像是一串细碎玉珠,还差一根引线才能串起。

终于,慕容吹熄了蜡烛,在一片月光皎洁下,他的声音响起:“朕,不是要把这个天下让给南宫氏,而是要把这个天下还给你。”

这是他今日第一次自称“朕”。

“华朝只有九个公主,慕容氏却有两个痴心妄想的假血脉。一个是被太祖认亲的窦氏,如今的九王爷;还有一个是我,慕容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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