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定一看,那一身素净白衣和纤细弱柳的腰肢,确是窦氏子衿,曾经的娴妃。
竟还有人比我更与这宫廷格格不入。事隔经年,她已不是红尘中人,却仍没脱开这一劫。
“窦姐姐,宫中众人可还好吗?”按着礼数,我不能给她行礼了。
她双手在胸前合十,向我行了一礼:“都还好,慕容清只带走了皇后一人,其余众人都在各自宫里禁足,除了走动不了,也没什么不好的。”她打量了一下四周,对我和潇晴说:“这里耳目太多,随我来吧。”
走进内宫,我才发觉许多地方与之前很不相同了。草木衰败便不提了,就连宫中储水的缸子也空了许多,无人添置。我问她这是为何,她只说:“我也已经离宫多年,才回来半月有余。华朝不比往昔了,你该知道。”
她走了善晨阁后一条有些荒凉的小路,半柱香的功夫,推开了一扇陈旧的木门。我深吸一口气,想着自己将要见到的人、该要讲出的话。
“潇晴,”我吩咐道,“本宫与窦姐姐进去便好,你自行在外等候吧。”我留给她一个眼神。
待我终于做好了准备,踏进殿门时,屋里是空空如也。
只有一张包边木桌、两把木椅和一张矮榻。
“窦姐姐,这是……”我不解,“姐姐该知道,我得见皇上一面。许多事只得问他。”
“王后娘娘先别急,坐下来吧,我有些话和你说。”她为我倒了杯水,摸了摸杯壁,水是冷的。
我虽不情愿但仍是坐了下来,眼见着她喝了一杯冰水,然后道:“王后从北宫来,见着慕容氏的公主们了吗?”
“见着了,公主安好。”
“那见过她们的母亲了吗?”她又问。
我迟疑了一下:“见过了。但她如今已不是她们的母亲了。”
“嫌这水冷吗?这宫里没有炭火了,还未送过来。”她悠悠道,“阿洬不似从前了,以前只是不轻易信任旁人,现在是愈发孤僻了,谁都与他说不上话。慕容清要带走公主的时候,他留都没留。”
我已忌了许久生冷之物,便没答她这话,只道:“皇上一向不太喜欢孩子,更何况……”
“是啊,他不喜欢孩子的,嫌他们吵闹,所以这些年没有哪个女人能为他诞下子嗣。只除了那一个。”她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看着窗外,难掩失落。记忆中她不曾是这么个会怨怼什么的女子,我不太明白她是何意思:“皇上到底还有太子,是正统的血脉。窦姐姐别说这些了,时间不多,需得……”
我话还没有说完,她就急忙忙接道:“阿洬是真待太子好。王后可能不知道,从前哪怕是人人都说是紫禁城里最尊贵的女人,如皇后,如我,也都得不了自己的一个孩子去。温娘娘倒是不一样,她第一次进宫的时候,人人就都说她美。她也真是个奇女子,眉眼长得有你几分神韵,弹得一首好琵琶,歌喉还婉转好听。就连那支舞,她跳起来也比我更妩媚动人些。我在香兰寺的时候,每每有宫里的女人来,都要提她的……你瞧我,说这些干什么,这些俗事早与我没什么干系了。”
这话说得忒自欺欺人了。
“若是九王爷执意相逼,姐姐真能抛却他本是你本姓兄长的血缘至亲吗?”
“那有什么抛不下的,”她凄然一笑,“出家人有什么骨肉相连的福分和孽障?自然都不必提了。我从前托付你保全阿洬的事,也尽可当做没听过罢了。”
窦子衿曾拜托我两件事,第一次是让我真心相待慕容,第二次则是我回朝时,她仿佛预感到什么似的,向我嘱托若有一日万不得已之时,要尽力保全慕容。
我原以为,她是这整个华朝里与我最心意相契之人,却不想她说出这句话。
“姐姐是否有难言之隐?”我实在觉得这不是她的性子。
只见她微弱地叹了口气,敲了敲响声清脆的杯壁:“怪不得你要如此问。我从前真是盼着他在这个金殿上坐下去,这一生都稳稳地坐在那。因我认识他时,他就是那样,骄傲、不可一世,好像没人能参透他在想什么似的。我以为那就是再好不过了。”
我有点慌了:“皇上八岁登基,虽不说是年少老成,也至少是深有谋略的,如今这情势绝不至于要走下金殿。”
“伊楠,阿洬他不快乐,许是从来也没有快乐过。我有时候想,也许要成全了他,才是慈悲。”
我从不认为慕容视这个皇位如无物,他一出生便活在这个华朝唯一血脉的至尊之位上,从没有体会过屈于人下的滋味。如果说刹那间感到桎梏想要挣脱,我未尝不能理解。可若说他能轻易舍弃这个皇位,我断然不信。生来就有的东西,人们很容易认为自己不想要,可一旦要舍,怎会不是切肤之痛?
“窦姐姐,日头要落了。”我拉住她又准备倒水的手,“我们改日再叙可好?”
她慢慢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着橙红色的圆滚落日道:“罢了,只是你见到了他,他若怨怪我拖得还不够久,你得帮我说上两句解释的话。”
我望着她,她身后是一抹嫣红晚霞,映得她轮廓清晰。心中虽有疑问,我却也不欲再问,只想着先见到慕容。没成想我才走了两步,她倒叫住我问:“伊楠!我还有一事想问你。”
我闻言转身,递出一个善意眼神:“姐姐尽管问吧。”
“你是真的遇上了良缘,另有了托付之人?”
窦子衿此刻眼中的凄迷比晚霞更甚,我不知道此话如何答是好。她又道:“无须为难,我不过是想亲口听你说罢了。你若不是真遇上了,怎么会、怎么会这么死心不改,一点也没给他留退路。”
“退路?”我与慕容,不是不知情之人所能理解的。我认真思量后答,“是遇着了。这世上真心交付之人,我遇上了。”
落日的余晖退了,我与她眼里都只剩漆黑一片。黯然中,她轻声道:“遇上了,可如愿否?”
我未答话,她便已走出这间四壁清冷的屋子,我只好随着那轻盈的脚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