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逸宸,庄严走过百米红毯,万人跪拜,在金殿上受印登座。他旁边那个金碧辉煌的座椅就那样空置着,在满目繁华的大殿上,那个留白甚至显得有些突兀。
于是想起他晨起时,仍没有束发,也未穿着如今这金线织就的锦衣,笑着对我说:“楠儿,第一眼看到你,真好。”
“从前在家里时,你可有闺名?”
“自小与姥姥相依为命,姥姥又口不能言,并无什么闺名。”我浅浅一笑。
“那好,日后我便唤你楠儿。”我喜欢他这样唤我,仿佛回到纯真的,未曾受伤的年纪,执子之手,相伴无虞。
“逸宸,”我道,“有些事我要和你解释清楚,我不想……”
逸宸牵起我的手,道:“不必了。这个伤口,现在已经结痂,终有一日会再也看不真切,总会愈合的。”
继位大典结束后,我应逸宸的话去拜见慧嫣太后,她身边跪坐着一个年轻女子,发式与穿着皆与南宫婉相同,正在一旁煮茶。我行礼道:“奴家夏伊楠拜请太后娘娘金安,贵人万福。”
太后免了我的礼,道:“你二人也该是初见,这就是周阁老家的孙女,婷之。婷之,这位便是夏姑娘。”
“是,婷之早有耳闻,夏姑娘有礼了。”她起身对我回礼,我着实没有想到。虽一早便知她身份贵重,知书达礼,却未曾想她还生得如此美貌。“母后与夏姑娘有事要谈,婷之先告退了。”
“你觉得婷之如何?”她走后,太后问道。
我答:“面容清秀,举止谦恭。”
“说来,宸儿与她也是自幼相识。婷之这孩子,自然是好,可却也懦弱守旧,自小便与宸儿不十分亲近。他二人这婚事,若没有中秋家宴,怕也是不会提起。”
“是奴家之过,只是当初亦有万般无奈。”
她一抬手:“这里并无旁人,无需以奴家自称了。在宸儿心里,你不是奴婢。否则他便不会在今日典礼之上,以为先王守丧之名,空悬王后之位。这丧,早已守过,他偏要再守三月。旁人疑惑不解,可哀家是他母后,怎会不明白呢。”
“娘娘气度风华,从前伊楠初到南国便早已听闻娘娘的贤德,而后更是敬佩娘娘多年来的言行功绩。”
“说什么气度风华,”太后淡淡一笑,带着一丝察觉不出的哀伤,“见你第一面,哀家便觉你相貌甚似一位故人,她说来也是哀家庶出的妹妹。你若说哀家这些年来从未怨过,那也是骗人的。是你亲自送走了阿茹娜,她的经历际遇你也知道,哀家与她又有什么不同?王爷心里的人,是旁人不能去碰的。”
“太后娘娘,伊楠年纪轻,很多事还不很透彻,但伊楠想,多年夫妻的情分,厚待众人的仁德,王爷和百姓心中,您都是南国国母。”
她看着我道:“哀家何尝没有常人的奢望,只是哀家知道,我的夫君他不是常人,而是一个王,哀家不只有相夫教子的责任。可是伊楠,从此后这担子你想好该如何担了吗?”
“太后娘娘的意思是?”我有些疑惑。
“宸儿属意与你,已经上书华朝,要立你为王后。他对哀家说,他对你一心相待,早已下定决心要娶你为妻。”
在我归来后,逸宸上书奏请,的确是思虑周全。慕容既肯放我回来,自然前尘往事不必再提。
“但你当真做好了打算,要坐那把金椅了吗?”
她问这话时,万分郑重。我行礼道:“伊楠愚钝,却也知此中份量。今日不妨对太后直言,伊楠从前并不曾想此事,这才会为了解围,促成王爷与郡主和周千金的婚事。而后却恍然惊觉,此生此心,交付至此,若说有何艰难困苦,也早已无法自拔。”
太后微一点头,回身去轻声道:“宸儿,出来吧。”幕帘后,他踱步而出,深深望我一眼,然后转身向太后行了常礼。
“宸儿,哀家并非为难,只是此路艰难,有些话不得不说。”
“母后,是儿子不好。实在是心中牵念,放心不下,这才……”他解释得有些局促。
太后笑道:“不必说了。龙凤齐心,才是南国之幸。哀家只有两句话要说,第一,国事为大,凡事三思;第二,绵延后嗣,视为国本。”话毕,她拖着赭石色的长长裙摆进了内殿,只留下我和逸宸两人在殿中行礼相送的背影。
短短一柱香的时间,我仿佛更深、更真切地看到了一个万人之上的女人拥有的胸怀和大爱。若是一切重来,她会否希望自己只是山野牧民家的一个寻常儿女,嫁一个平凡勤恳的丈夫,相夫教子,以度余生?
“想什么呢?”逸宸见我出神,用手中折扇在我面前晃了一晃,我回过神来,笑道:“没什么,只是在想太后娘娘说的话。倒是堂堂南王,怎么躲在帘子后面偷听人说话呢?”
“我若不隐身帘后,怎能听到你的真心话呢?”见我笑着,他牵起我的手,脸上的打趣笑容变得认真起来,温柔道,“楠儿,我实在是放心不下,我怕母后说了什么让你难过,又怕你受了委屈负气于我,这才不得已……做了这‘帘后君子’。”
逸宸为我思虑之心我从不疑虑:“太后娘娘并无为难之意,反而宽容待我。伊楠觉得很是对不住她,若有一日她知我身世,怕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留我……”
他做了一个“嘘”声,示意我不要再说:“你究竟是谁家的儿女,莫要再提,明白吗?你只需记得,你是我南宫逸宸的妻子,便够了。”
“所以上书奏请的事,你也是一早想好的?”
逸宸没有回答,只是淡淡一笑。我又道:“逸宸,今日初见周婷之,我虽为女子,却也觉得她谦恭温柔,该是个极好的女子。还有郡主,待你我都甚好。只给她二人平妻的身份,未免太委屈了些。”
“你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你的心意我全都知晓,但正如太后娘娘所说,你不是布衣平民,而是一个王。”
“王又如何?”逸宸反问道,“楠儿,这世间之事往往不遂人愿,才有了诸多阴差阳错。王后,本就该是发妻当之,该是最爱之人,只是金殿之上,利益牵扯,甚至连这再平凡不过之事都变得珍贵不可得了。我与你,不要重复那些错误,好吗?”
是啊,何时开始,最真挚的感情已经和权利地位纠缠在一起,看不真切了。我与他,真能幸免吗?
“伊楠愿与君,尽力一试。”
“你看你,还皱着眉。”他轻弹了我的额头。
我道:“如今你已继位,王后之位虽然空悬,但是否也该先给两位平妻立下名分?”
“这事,该交给未来的……王后娘娘。”他一笑。
这时我俩皆听到殿外的脚步声,来人是南宫婉与古香。
南宫婉先开口了:“王爷,夏姐姐,古香大人有要事要禀告,却寻不到王爷,婉儿这才带他前来。”
“无妨,随本王回大殿禀告吧。”他又回身对我说,“先回宫去,我晚些去看你。”
我与南宫婉在身后行礼相送,待他二人走后,我与南宫婉也离开太后寝宫。
“夏姐姐见过婷之姐姐了?”
“见过了,但只是匆匆一面。”
“婉儿与她也是小时候更亲厚些,后来婉儿进了宫,她也不再是无忧无虑的小姐姐了,长大后并未见过。这次见她,婉儿还都险些认不出她。”
“郡主,古香……和王爷有什么要事商量你可知道?”我问。
她摇了摇头,道:“王爷怎么会和婉儿说这些事呢,但是古香一直跟随王爷,擅长之事不过调香而已。婉儿想,大概和调香有关吧。如今战事初平,婉儿虽然不懂这些,但也能看出王爷的忧心忡忡,也许,相传中的天下奇香是个出路。”
“就是你曾提过的九天华香?”
南宫婉点头应下:“婉儿倒忘了,夏姐姐更精通调香技艺,应是比婉儿懂得多些。”
逸宸倒从未跟我提起过此事。我与她又一起走了一段,她微微低头道:“婉儿宫中还有些事,军中传信来,明日两位王兄就要抵宫了。”
“大公子和三公子?”我惊喜叹了一声,却忽觉自己的称呼已是该改一改了,“我是太高兴了,他们离宫已有不少时日了,如今终于归来,也算是了却先王的一桩遗愿。”
“是,王爷也多次吩咐,宫中一切布置皆如从前,王爷也拟了旨意,要给两位王兄郡王的名号。只是究竟如何给,怎么给,还是个问题。”
想来,逸宸应当是不愿亏待自己的骨肉兄弟,希望能给他们世袭的郡王之尊,这本是他仁厚之心,但却困难重重。于南国,立下汗马功劳的臣子自然不满血缘维系的功勋,于华朝,慕容是否奏准,我一点把握也无。
“是,郡主先忙,伊楠也便回宫去了。”
从我归来时她的仔细安排,再到今日的继位大典和如今她站在我面前这体贴细致的言语打算,我几乎要回忆不起从前那个扎着一头辫子,活泼得甚至有些跳脱的女孩子。她不再叫他“慕容哥哥”,而是低眉唤他一声“王爷”。
我与她只分开两步之遥,就见一队宫女侍从匆匆而来,在南宫婉面前跪下,领头宫女面色焦急,道:“娘娘,娘娘……有急报说,逸轩公子他……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