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一开，站着门里的，是图娅。“真的是你。本宫还以为，这一生，都不会与你再见了。”她幽幽说了这句。
她没有受我的礼，只说：“皇上国事还未妥当，吩咐本宫来给你打点。你看看宫里的摆设，不喜欢的就提吧。太子还在宫里，本宫就不多留了。”
“皇后娘娘！”我行了一礼，“太子殿下，一切可好？”
图娅定下步子，道：“南儿很好，面额方正，聪慧有余，皇上他也很喜欢。这几年宫里虽又添了两位公主，但皇上一向只关爱南儿。”
“可见太子守礼好学，深得圣恩，也恭贺娘娘教子有方。”
“你要问的就是这个？”图娅低眉道，“见你听闻公主出生，并不讶异。”
她指得应当是华朝对皇嗣诞生却秘而不宣之事，我微微笑着，道：“这些年确未听闻，但陛下子嗣不多，如今知晓已有皇子公主常伴左右，也是华朝之福。”
图娅淡然道：“你的确不似从前。只是如今重回故地，未免陛下对你旧情再起……”
“皇后娘娘，”我躬身道，“奴家此番回朝，是为还姑姑生前大恩，至多半月，便要返程，一切事宜，还要劳烦娘娘。”
图娅转过身，冷冷道：“你远走甚好。但世事变迁，你只知南国风景秀美，怎知华宫如何凄凉。本宫乏了，云锦，回宫。”她对侍女吩咐了这一句，然后便提步而去。
莫璃轩这一方不算大的庭院因为栽了不合时宜的花而显得拥挤充实起来。
我不曾想，这莫璃轩的第一位来者竟是九王爷，只见他披着铁青的褂子，闲庭信步而来。我行叩拜之礼，他却略挥挥手，道：“都是旧识，不必行大礼。”
若是旁人，我大约会再谦卑些，全了礼数，偏是九王爷，我道：“怎敢与王爷说是旧识，奴家是南国夏氏，有王命在身，还望王爷莫要糊涂。”
“很好，”他一贯的沉肃外表下藏着眼中的些许玩味，“当真是离宫久了，更……狡黠了些。本王本无闲暇与你叙旧，只问一句，秋庭何处？”
时隔经年，他仍没有寻到庭姐姐。我道：“庭姐姐自幼受王爷训导，又是绝顶聪明之人，她若不想让王爷寻到，自然寻不到，王爷又何苦来问奴家？她既不愿回来，又怎是旁人能奈何的，难道还要重回这里，再伤一次心吗？”
我分明看出他的怒意，也知他这几年功高权盛，更添不少羽翼。但我半步也退不得，稍一软弱，便会被他抓住软肋，重提起往年旧事，把我拽回这里的深深宫墙。
宫监还没喊完那声长长的“皇上驾到”，慕容就已经进了宫门，神色直逼九王爷，沉声道：“朕有要事，九王爷，你退下吧。”
他心有不甘，却未拖延，只留下一个颇有意味的不屑眼神。
“这些天，住得还好？”慕容轻轻问了这句。
“都好，”我道，“多谢陛下解围。”
慕容轻笑一声，自嘲道：“朕这个帝王之位，早就风雨飘摇，怎担得起这个谢字。”我顿了顿，回道：“陛下何出此言，奴家虽离宫数年，却也听闻陛下外平边关，开言纳谏之事，从前那个初登帝位的少年帝王如今已经做到了亲民爱民，体恤民生。”
他看着我，问道：“你真觉得，朕是个好皇帝？”
“奴家知道陛下这些年不易。”
“你若知此，朕便心足了。”他道，“朕握着这个皇位，掌着天下生死，看不破这至高之位上的孤寂荣衰，以至于让你离宫远去。如今，你终是回来了。”
我行礼道：“奴家有一事要求陛下恩典。”
他轻轻抬手允了，我才道：“奴家想求皇上撤下开往南国的兵力，使百姓重获安宁富足，不至人心惶惶。”
“朕自有定夺。本不欲与南国这等草原部落兵戎相见。既你已回来，南国肯表衷心，朕自当善待。”
我淡淡一笑，道：“如此甚好，多谢陛下。还望陛下待奴家回南国后再行下旨撤兵，如此不至于折损天威，让旁人有何闲言碎语可说。”
慕容就像是听了惊天的笑话一般：“你说……要走？是朕没有日日来看你，你伤心失望，还是有人为难？”
“陛下每隔一日便来，虽是略坐坐就走，但奴家已知圣恩隆重，这宫里亦没有人与奴家为难。”我只欲把事情一次交待个清楚明白，“只是奴家离宫以后，深受南王和南国众人的恩典，不敢……”
“你不要和朕说这些。”他一句话，挡了我一切谦卑言辞。
我微叹一声，想了想道：“慕容，你我皆与从前不同。回不去的。”看他黯然神色，我已能猜到几分他心中所想，虽放不下往日情分，他却也知道，我与他早断了机缘。如此挽留，不过是一点自欺欺人的念想。他于这人情世故上，一向比我还透彻几分，不会不明。
慕容静默片刻，回神道：“伊楠，你怎知我们就回不去？朕愿为你守住这金銮大殿，锦绣山河！”
“皇上！”我叹了一声，“当真是为我而守？陛下的皇位是用多少人的性命换来，又用多少辛酸坐稳？不能为一个人而守，也不能为一个人而舍。”
“你，是否遇见了良人？”慕容幽幽问道，眼神中满是疏离。
我道：“他乡遇故知，情志相投，愿付真心。还望陛下成全。”
“不，朕不信。”
“慕容，前缘已逝，如今我与你，当只留兄妹情谊。二十多年前，宫中大火，何康贵妃命丧火海，阿茹娜姑姑侥幸逃生，奴家的姥姥正是当年贵妃宫中的大宫女，心存一丝善念才留我苟活于世，没让我随着我那薄命的同胞姐姐一起去了……”我见他神色有变，一只手紧紧攥在一起，硬着心肠道，“兄长。”
“兄长？”他轻笑一声，“谁与你说的？”
“阿茹娜姑姑亲口所言，我不会以此事玩笑。我猜想苏嬷嬷也该是知晓当年事，才被逐出宫到了辛者库。”
我想了许多种结果，却没想到他顿了一顿，失神道：“你是说……你是朕的亲妹。好，好……那你更该留在此处，永远留在这。”说着说着，他渐渐走远了，走出了宫门，再望不见背影。
他自会想通，我缓缓回殿，熄了灯烛。此生冒险之事，我已做了不少。倾吐身世，并算不上其中之一。我有万分把握，慕容定不会将此身份公诸于世。我也甘愿看他为君一世，享九五至尊，无上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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