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自己睡了很久，再次清醒之时我已在一张竹榻上。我撑起身子，环顾四周，原是在古香的药庐之中，古香坐在离我不远处的薄纱帘之后，煮着茶。
“姑娘醒了便好，大人也不必再忧心了。”古香淡淡道。
身上还是疲累得很，我勉强起身，刚要行礼道谢却被一双手拉住；“伊楠。”我低头看了看他拉住我小臂的手，又抬起头碰上他的眼神。他无意问什么，我却自觉若是不答对不起这份关切。
他扶我站稳，我稍稍行礼；“谢过古香大人施药之恩，谢过逸宸公子……”
“伊楠，”逸宸叹道，“你还要说这些吗？”
我苍白笑道：“怎能不谢。”话还没说完，古香已经起身，低头道：“古香仍有药在炉上，先退下了。”我见他有些微跛，宽大的玄色袍子也遮不住他瘦弱的身躯。
逸宸微微对古香示意了下，又转过身来缓缓扶我坐好，顺势俯下身来，问道：“身上可还乏吗？想吃些什么，我命人去备下，一会儿送来。”
“逸宸，不必。”我轻拍了拍床榻，“你坐下，我想和你说会话。”
他定神看了我顷刻，然后起身坐在我身边，隔了些许距离，静静等我开口。
“姑姑爱了南王多年，爱恨早已成痴，放不下了。她告诉我一些过往的事情，她和何康贵妃一起到华朝以后的事情。贵妃葬身火海前，产下一对双生女，我是她的小女儿…… ”我说着自嘲轻笑一声，又道，“你既知前尘旧事，也知道南王思念她多年，至今书房内阁中还悬挂着几幅她的画像，必也是见过贵妃画像的吧？我这张脸，难道不觉得熟悉吗？”
逸宸一怔，等我说完转过头看着他时，他道：“曾觉得过，但于我而言，不过巧合而已。”
“这支箫，是南王给你的吗？”
“是，父王在我成年时送给我的，这是他最心爱之物，名叫绮罗香，现在想来，与你的忆萝月应本是一体，是从前贵妃留下的。”
“对南王来说，我是个影子，而姑姑更视我为因果轮回的寻仇之身，逸禛公子把我作为棋子才让我在祭香大会上调香，皇后把我送到南国让我成为利器，而皇上……我与他是兄妹或是姊弟，已经分不清了。你说，这世上，除你之外，哪里还有单纯将我视作我自己的人呢？就连我私心里以为最亲的姥姥，都一心记着要把我推进宫里……”我不禁苦笑两声。
“我曾问过你，是否放不下他。不知你可记得你当时是怎样说的，记得也好，不记得也罢。伊楠，你若不曾有所羁绊，如今又怎会忧思惊恐过度以致昏厥半日……时至今日，你是否从那个皇宫里抽离出来了？”他的问话句句紧逼，却透出一丝无奈。
我看着他，心中不知该如何作答。是啊，离宫许久，我可曾放下？
“我待皇上，从前多的是算计亏欠，如今倒好像是他欠我了。姥姥费劲心思将我送进宫，为得怕是让我报那已经乱作一团的旧怨，哪知太后一去，旧怨未了，又添了新恨？”
他亦是看着我：“伊楠，我……”
我忽然能够感同身受到他的无助，这个真相于他而言又何尝不是突然而至？
他的眼神有些飘忽，手微微抬起却又放下，一切陷落在无声之中。不知道为什么，眼见着他如此局促不安的模样，我心里烧起一种莫名的疼痛。
“是。”这是我第一次卸下心防，“他很重要，看着他在宫里那个万人之上的位置上苦苦挣扎，我曾经很想能陪在他身边，替他分担。但我却不曾真心真意的相待，总是小心翼翼，甚至用尽心机。我与慕容，从头就是错的……”我感到喉咙一阵痛痒，咳了两声，眼眶里竟然滚下泪来：“可如今，我才知道这一切是多么可笑。”
逸宸温热的手指拂过我的脸颊，喉咙里有些许血腥味，却听到他说：“是我不好，我不该逼你的。你身体还虚弱着，先躺下休息吧……”说着他已经站起身来，却被我拉住：“逸宸。”一时间我竟说不出什么，只觉得脸颊上一直有温热的水汽淌过，我控制不住。
不远不近的距离，我听到他说：“答应我，至少把他在你心里换个位置，好吗？”
换个位置？换到哪里。我并非不懂他的意思，但却抗拒着，似乎不去想就能不接受这个命定的结果。如果说我和他今生的缘分就在于血缘至亲，我不知该喜该悲。若时光倒流，若我从一开始就知晓自己的身世，我会否活得更快活些？我是否会毫无顾虑地争夺属于自己的一切，又是否会少些牵绊？
我不知道。不知道的不仅仅是自己无法掌控的心，更是这命运之轮上一切未知的恐惧。命盘中留给我面对的不仅仅是慕容，还有血海深仇和家国天下。
望着他的双眸，我一瞬间觉得我没有那么坚强。我狠狠摇头。他把我扯进怀中，却只是极轻地拥住我的肩膀，道：“别怕，哭过这一场，一切都会好的。”
那一刻，我毫无理由地相信他。
慕容，那个我今生不会放下的人，也许这是上天为我们写下最好的结局。我再不是当年眼眸清澈、为他伤神的小女孩，若有再见之日，多希望我能坦然的，再说一声珍重。我们终究是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当年的一朵红芍药应当早就枯萎在华朝的深深宫阙中，应了它的另一个名号：将离。离别将至，不该强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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