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冬天,初雪来得格外早。仿佛是时间伸出一只有形的手,让漫天的白雪掩盖了这尘世的绚烂。
在这宫里,已快三年。我都差点忘了,那年阳春时节,我被送进宫里的心境。学会了步步为营,我似乎在这宫里能活的更好。
冬天向来就是个淹没一切、寸草不生的季节,该消散的,也不该迟疑妄想。
我端了今日新制的芍药桂香茶来善晨阁,这些芍药的花瓣还是初秋前潇晴在我房前采的,因她知道我不喜欢那些芍药,所以不曾说与我听。还是几日前我一进她房间就闻出些许芍药香气,这她才拿出花瓣。
慕容半靠在织金软椅上,微蹙着眉头,用手撑着额角,似乎很是疲累。
我没叫醒他,只是把茶盏放在一旁,静静立着。
“来了为何不说话?”他仍闭着双眼问道。
“以为你睡着,便没吵你。”
“愈发会说话了。”他轻哼一声,“拿的什么?”
慕容一向寡言,在善晨阁的这些日子他的话倒是多了些,偶尔还有些打趣之语。
“是芍药桂香茶。”我拿着茶盏到他身边,端与他,“有惜花之人采撷了皇上送的花瓣,我适才用温炉煎成了香草茶,加了一味桂花,皇上尝尝。”
他端起茶盏,先是在鼻前嗅了嗅,然后轻抿了一口,迟了一会说:“的确是好茶。”
“皇上是天家风范,奴婢这煎茶皇上怕是尝过更好的, 数也数不清。”我故意转过身,“早知道我便不巴巴的送茶来了。”
身后,他倒坐着笑了一声。
我回过身,盯住他看。他起身道:“美人儿可是生气了?”
“没有美人儿,生气倒是真的。”
“这茶颜色绯红,漂着片芍药花瓣很是怡情。入口满是芍药清香,回味时却又成了桂花的甘甜。两种花香各自弥漫,相得益彰,朕心甚悦。”他缓缓说着,认真看着我。
我倒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还有……”他伏在我耳边道,“天家风范不假,这煎茶却只此一盏,世无其二。”
每每听到他这样的话,我反而觉得难过。总是会想起他曾说过的那句:果真是你要的,朕却给不起。
如此的玩笑打趣不可多得,我珍念这短暂的明媚时光,即使明知道我们之前藏着多少无奈与支离,我也不去触碰。只是眼睁睁看着那些彼此给的伤口腐烂,什么也不做。
我退了两步,把茶盏放好,道:“慕容,过两日我想去看看秋庭。将近新年,我想为她带两件冬衣。九王爷也出征未回,不必太苛待了她。”
“那你便去好了。”
“你答应了?”我吃惊的很,“我还以为……皇上不愿让我去。”
慕容点了点头,道:“的确不愿。可是美人儿要去,朕也无法拦着。若是像从前那样铤而走险,你的肩膀再伤一次,那可怎么好?”
我一笑,他答应得如此爽快我很吃惊。许是**木皆兵,总会在他温柔的眼神里看到一丝的深沉莫测。
第二日,我随意拿上两件冬衣,独自去了柔福殿。
娴妃离宫后,这里曾经清淡雅致的格调被凋零的草木掩盖,整个前殿只留下了两三个洒扫的宫人,平日也不住在此处,只是隔几日来打扫一次。这宫殿我也算极熟悉,昔日里算不上繁华锦绣,但也是光彩得很。奈何人走茶凉,慕容不曾挂心的地方,在这宫里等同没有。
后殿却是重兵把守。
我拿着慕容的腰牌进到了那狭长黑暗的通道,再次见到了日渐憔悴的秋庭。
“庭姐姐。”她听见唤她,微微抬头,踉跄着走了几步,眼中竟没有任何神采,茫然一片。
我将火折子举高了些,她伸手去挡住光线:“不要……不要火光!”
“庭姐姐!”我忙把火折子移开,“你的眼睛……看不清我?”
她没说话,只是死死地挡住自己的眼睛。
我安抚了几句她也没有安静下来,喃喃说着:“让我死,让我去死,让我死……让我……”
慕容从不和我提起秋庭,即使我问起她的情况,他也总是一句带过。我以为,他只是关着她;却不曾想,他是用黑暗、孤独、恐惧来消磨秋庭的心性,让她生不如死。这样的诛心之法,令人胆寒。
我把手伸进牢中,握住她的冰冷手指,道:“我知道,你心性坚毅,仍是清醒的。如此说吧,九王爷已经挥师东征,奔着战神的名号去了蛮夷之地,能不能回来还未可知。”
她的眼光逐渐聚拢到我身上,问:“他走了?”
我一笑:“明眼人皆知他此去大险,可为了不舍军权,他半分也没迟疑。九王爷早已放弃了你,无论你只是他培养的细作还是真的对他有情,他都已弃你而去。如若立功回朝,也自会娶她人续弦。可是再如此下去,你必会疯癫。到了那时,你到底能不能守住他的一切就未可知了。不如今日,我给你一个机会。”
果如我所想,她的心性仍能撑住,她缓缓放下手,道:“什么机会?”
“金钩吻,断肠草制成的。”我拿出精致的小瓶,眼前浮现出那夜我从南辰手里接过这药时的情形,“如今我也不瞒你。九王爷要娶的女子便是我。对他来说,我更有利用的价值。但我不愿嫁,我要的是世间最尊贵的地位。你死以后,我就能取代你,而你心里的秘密也会跟着你一起入葬。”
“皇上,会舍得你?”她问。
她一向精明,上次我与慕容一同来这里,她心中便早已有数。
“他答应了九王爷。”我再也不愿意回忆起那个场景,“除非九王爷自己请求皇上收回成命,否则……”
秋庭忽然抬眼看着我:“你竟愿意为王爷做事,就为了一个世家出身?”
我没应声。
“我还以为……你和这宫里其他人不一样,待皇上是真心的。”她伸出手,“把药给我,多谢你成全。其实,我本也不求你待我如何真心,只是,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在我死前,知道我曾爱过他,那便足够了。”
看向她的这一刻,我忽然觉得即使是穿着灰白的衣服,她也有种素净的美。正像是昔日繁华的木槿花,雪白里透着些青绿的颜色,一场繁华便是一世人间。
我递给她,道:“走好。”
我穿过那狭长的黑暗通道,一颗心紧紧地抽着。终于我见到了光明。
“你们,全都下去吧。这里不再需要人守着了。”我亮出腰牌,让那些门口的侍卫尽数离开。
秋庭,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