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三·姻缘错

娴妃出宫那日，天阴着。

我独自来到柔福殿——这个我曾经进出过无数次的宫殿。如今，梁上没有了燕子，台前的花也不再开。娴妃从门中缓缓走出，穿着一身素色青灰的佛衣，手中拿着一串珊瑚佛珠，步调轻轻地，一如那年舞步轻盈的她。

“伊楠？”娴妃见我来了，淡淡问了一句，但声音里听不出疑惑。

“是。”我行礼道，“奴婢给娘娘请安，今日来送娘娘出宫。”

娴妃面上冷清：“早已不是娘娘，没了俗世的牵绊，你何必如此称呼。”

我错后她半步静静随她走着，她本就腰肢纤细，如今更是消瘦。柔福殿到玄思门的距离并不很近，但我却深觉时光流逝太快，转眼间，已到了宫门。

“就到这里吧。”娴妃转过身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她的眼光平静得像暖玉阁后的那条死水，没有任何波澜，我甚至觉得这一秒在我面前说话的人下一秒就永远消失在这个世上，而无人知晓。

“窦姐姐。”我这样唤她，“伊楠知道你的心已经去了，但这红鸾钗是你昔日的爱物，上次禀报皇上之时，皇上的意思还是交由你。还有那支舞，皇上赐名红鸾舞。”

她的眼眸被那闪着红光的钗子映出一汪温柔，道：“一切是天意，命中早已注定，我又何苦纠缠。”

我的手莫名颤抖了一下，这一刻，这支红鸾钗似乎满是冰冷。她没有接过它，转身便要离去。

“窦姐姐！”忽然间，我像是抓住了命运的最后一点怜悯。在我看到远远地，站着慕容的身影的时候，我甚至暗自奢望，他能留住她，她会不舍得。

我上前拉住她，道：“皇上来了，他来了。”

“伊楠。”她远远望了一眼，“我就好似他种下的一株莲花，别的花儿，都开了，只有我——到了枯萎之时，仍未能让他见到我的容颜。所谓青梅，不过是朵枯萎的花。此事上，是你痴了。”

她仍是平静，像一片汪洋，深不见底：“至于他来，是怕你走。”

“怕我走？”我问。

她像是偶然路过的过客，道：“可不是。我不愿旁人叨扰，此处如此僻静，而你又求了旨意来送，他怕你就此一去不回，才远远跟着。你瞧，他备了两副轿辇。”

我来不及说什么，她已拉住我的手，接过那只红鸾钗，道：“我把一切都带走，还他一尘不染。一切因果缘报，就此罢了。”

她说完，一双青黛眼眸暗自垂下，唇边微微挂着点笑意，双足轻抬，飘然远去。灰色的天幕下她与远方融为一体，眼前交错着初见她时那支舞，一切因果缘报，果真就此罢了。

我正欲转身之时，却听见不知是前方何处，声音哽咽着说了一句：“阿洬，珍重。”

直到她的身影远得再也看不真切了，我才快步回身。“皇上。”我走到慕容身边，他背身而立。

见他仍没转身，我又道：“皇上今日如何来了？”

“她说什么了吗？”慕容转过身来，看着子衿离开的方向，沉声问道。

我回道：“娘娘将红鸾钗带走了，只说因果缘报，就此罢了。还有……请您珍重。”

慕容的眉头缠绕在一起，这句珍重是娴妃永远带不走的因果缘报。

“走吧。”慕容道。

我应声跟上，上了轿辇。身前的那双肩膀此时似乎格外沉重，被这苍白色的天幕压得喘不过气。

“臣，参见皇上。”轿辇忽然晃了一晃，接着落下，闻声像是慕容清，“有事向皇上禀报，还请皇上移步。”

慕容清显然是昨夜的怒意未消，话里还带着三分挑衅。

我正踟蹰着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听慕容清又道：“皇上，不必了。既然这个婢女也在，臣只寻她就是。”

“你可知轿中是何人？！”慕容的声音十分清晰，应是已经下了轿辇。

慕容清缓缓回话：“有些事大可不必说破，皇上万万不是想说坐着此轿的是哪位娘娘吧？”

当真是咄咄逼人。若我现身，的确可解慕容如今为难的局势，但这九王爷究竟是何意图我又实在拿捏不准。

顾不了许多，我掀帘下轿。

向慕容清行礼道：“奴婢夏伊楠恭请九王爷圣安。”

慕容清满怀胜算的笑了一笑，道：“如此甚好。臣便将她带走说话了，不扰皇上雅兴。”

我望了慕容一眼，他的眸子里看不出任何神色，只是定定看着远方。我低头提步，随慕容清而去。

“王爷今日寻伊楠所为何事？”我问道。

“本王想了一想。”他的语调没什么起伏，却让人感到莫名的压力，“如今娴妃落发出宫，也是时机了。但你，却让本王放不下心。”

我试探道：“九王爷何处放心不下？”

“你太聪明，做事又让人抓不着心思。所以本王只好出此下策，让你嫁进九王府。”他侧目看我，我自是一脸惊慌。

大约这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暴露心迹：“王爷的意思是……”

“没错。”他接过我颤抖的声音，“就是嫁给本王。”

他全然不顾我的无措，得意一笑，道：“皇上定还没走，随本王去请旨！”

我几乎是被他拖拽着一路到了慕容面前，果如他所说，慕容还未离开。

心中空空的，丝毫计策也无，原来我是如此轻易地被打败。

“皇上。”慕容清胸有成竹的开口，“臣之发妻十年前便已离世，臣悼念她多年，如今终于寻得一女子绝世芳华，颇有倾心之意，还请皇上准臣迎娶。”

我低垂着头，听见慕容缓声道：“哦？王爷多年皆以忠国、痴情而为世人所称道，如今却要续弦，如何成全王爷的英名？”

慕容清笑道：“皇上多虑了。自古英雄气概绝不拘泥于儿女私情。再者，臣中意之人即是身边这位宫女夏伊楠，若册为福晋于礼教不合，故而臣只愿能纳入王府为侧福晋，为臣打理府中大小家事。”

慕容久久不语，我隐约觉得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却始终不敢抬头去望。

“皇上一言不发难道是存有何顾虑？”慕容清逼问道。

“朕，”听到慕容的声音我整个人如同被抽干的叶子，飘在半空中，静静等到他一句，“准了。”

我缓缓落下，在空中打了一个又一个圆圈，最终落下之时，干枯的身体化成碎片。

我猛地抬头，碰上慕容的眼神。身旁的九王爷已经行礼谢恩，我微微颔首，微笑的嘴角僵在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