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伊楠。”背后传来声音,我一惊,立刻跪下请安。
不出几步的距离,图娅只身前来,道:“本宫早知你不是一般的女子,今日之事未免太大胆了些。”
我沉默。
“还不做些解释?若本宫此刻将这些告诉九王爷,怕是你性命不保。”她又道。
“回皇后娘娘,奴婢只说一句,若娘娘捅破这些,怕是皇上的一番心思也就白费了。”我抬眼望她,“皇后娘娘若是还想去,全然不顾及九王爷会对皇上做什么,那奴婢甘愿一死。”
她苦笑一声:“你这丫头未免太伶俐了些。”
我像是找到一条荒草杂生却能通往图娅心里的小路,能够窥见一个真实完整的她。
“事已至此,奴婢既然已经做了,便没有后悔的道理。跟着娘娘这些日子,奴婢知道了不少事。这里面也有很多,是奴婢装作不知道的。就像,孟霞逼宫窦氏那日身上夹带着的牡丹花钿。”我从袖口里拿出那枚花钿,示于她面前。
“你起来。”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你既然早就拿着它了,为何不去揭穿本宫。”
“真假对错本在人心,窦氏是断了心念才要出宫去的,奴婢用这么一个算不上铁证的东西去胡乱说,许是还会被算作诬告。再说,与娘娘相处了这些日子,奴婢心里到底也明白了几分,娘娘还是挂念皇上的。”
图娅轻笑一声:“你拿着本宫残害后妃的罪证与本宫谈论什么挂念、什么真心,还真讽刺啊。”
“娘娘难道不是吗?”
“你,怕是这宫里唯一一个相信本宫真心的人。”
她说这话时候的深情像是一汪缠绕在眼中的湖水缓缓涌出,令人看了便有几分动容:“奴婢只是不明白,皇后娘娘对皇上如此上心,打理后宫也无不尽心尽力,为何偏着就要与九王爷有什么牵扯呢?”
“那你又是为何要为九王爷做事?”她一句话问得我说不出什么来。
只听她悠悠道:“宫里没什么永远的朋友,自然也没有永远的敌人。于本宫而言,此生需得报了的仇只有一桩,那便是南国的灭族之恨。当年,是南国的铁骑碾压过草原部族,绝了我族人一百三十二口人。只有我一人,因早年间就嫁给了慕容家,才幸免于此。”
我忽地明白了,图娅与慕容清之间唯一共同的目标,不是什么小情小爱,而是灭族之恨与忌惮之心。
因而即使图娅对于慕容清挑起南国与华朝反目的意图也并非全然不知,她也仍旧选择与他合作。
“可当年,南国征讨部落最终都入了华朝的版图,娘娘这所谓的灭族之恨如何是那样简单的事呢?”
图娅敛了敛情绪,道:“本宫不只是部落的格格,更是如今大华的皇后。既奉了一人为夫,便得生生世世跟着他。本宫与你说过,那些后宫里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把戏并非是本宫看得入眼的,本宫只消是他身边最后一个女人,那就够了。”
“你走吧。”她道,“本宫未曾见过你,只是你不要忘了本宫上次与你说过的话。”
我谢恩离去,她低垂双眸的神情在我眼前挥之不去。
我当然还记得,她在那个心灯满池的夜晚,用薄情的言语让我知道我的渺小卑微——就如一个从未在宫里出现的人一样。但此刻我没了悲伤怨恨。她不是那个绝情狠毒的皇后。
她被误解得太久、太深了。
“姐姐,楠姐姐!”潇晴守在门口,见到我像是松了口气。
见她无事我也放下心来,道:“你且安心,我亲自看着大公子出了宫。你家大人也到了,有他保护,我想应是不会有事了。”
潇晴焦急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浅笑,道:“如此我便安心了。”
拉着她冰凉的手进了房间,我道:“今日已做了如此多的疯事,就让我彻底任性一次。”
“姐姐请说。”她淡淡望着地面,似乎心中已经明晓。
“你是个聪明人,处事又一向明快,我本以为你是因着南国的缘故才屡屡提起大公子来华朝受赏之事。可当我看了你这些时日的担忧竭虑,我才知,你原是为着他。”我道,“且不说今日究竟有何危险,单单是你这一片心就是留不得的。你已经进了宫,就是华朝的人。再说,他未必在你身上留意。”
潇晴竟然笑了,还是那样明媚:“楠姐姐,我都知道。我与大公子,只是陌路。”
竟是不顾性命的陌路。
“潇晴叩谢姐姐救命之恩,今日大恩潇晴此生不忘。”她在我面前俯身行大礼,我没拦她,当是安她的心。
夜已深了,我本想先睡上一晚,却还是无法成眠,起身到永巷寻苏嬷嬷。未成想她竟也没睡,坐在屋外的青阶上。远远看见我,毫不吃惊道:“早知姑娘会来,等了许久了。”
我扶了扶她的肩膀,让她不必起身,在她身边坐下,道:“我本不愿来的,原是不想扯上这些纷扰,却还是放心不下,只得来看看。”
“姑娘从不是那能抛下一切的人,自然会来的。”苏嬷嬷的声音伴着深夜的无限沉寂。
她便再不说任何一句话,只等着我的话,我道:“南国来的一个姑娘,待我不错。今日九王爷欲除掉南国的逸禛公子,她来求我,我也不愿这宫里起任何事端,才出手帮忙。”
苏嬷嬷道:“姑娘此事做得应当,只是未免太冒险了些。”
“既然是应当,也就顾不得冒险了。”
她意味深长地笑笑,道:“奴婢说得应当,是避免南国起乱和九王爷逼君,至于姑娘真想护着的人,奴婢倒劝姑娘别太在意了。”
我自然知道她指的是慕容:“嬷嬷不是一直希望我得到皇上恩宠吗?”
“这宫里,恩宠是一回事,真心是另一回事。以一般之心相待反而不致伤心,若是把自己完全交付,怕是总会深陷其中,落得身心俱损。”
苏嬷嬷早已把深宫看得通透,比起许多沉浮其中的人已是好太多了,这倒让我愈发对她的过去好奇。
“奴婢给皇上请安。”
听到苏嬷嬷请安的声音我忽地一怔,再看眼前,慕容离我已只有两步的距离,立刻请安道:“恭请皇上圣安。”
“都起来吧。”慕容上次见到苏嬷嬷之时仿佛并未注意,这他显然认出了,道,“嬷嬷?”
苏嬷嬷很是紧张,双手紧扣着道:“奴婢,奴婢……”她半天说不出什么,只是低着头。
“退下吧。”慕容挥了挥手,示意她离开。
她又看我一眼,那眼神含着三分哀怨,默默回房。
“你还记得她?”
我与慕容已经许久不见,这中间隔了的许多天里,我并没有片刻忘记过他。再见他,我的心里也没有半分轻松。
慕容却不答我的问题,只待苏嬷嬷进了房门后愣在原地。
他的深沉总是难懂,看他的眼眸,似乎还是除夕夜的心灯满池,深蓝色的湖水淹没那一朵朵温暖的光。
“今日的事……”他道,“朕想来谢谢你。”
他没看我一眼,说完就转身抬步。黑色外披的银边在并不明亮的月色下失了光泽。
“慕容!”我的眼光低垂着叫住他,却再也想不出一句话。
他偏过头等了几秒,我一笑,道:“没事了,皇上好走。”
慕容很快就隐匿在夜色之中,我面上的笑意却渐渐凝结。
直到苏嬷嬷那句“以一般之心相待反而不致伤心,若是把自己完全交付,怕是总会深陷其中、身心俱损”又一次在我脑海中响起时,我才恍然悟到我的深陷其中。
“夏伊楠,你做的这些事……全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他……从来不是……”我一遍遍告诉自己,一遍又一遍。话音未落之时,却有一个人的体温将我从地上挽起。
我一惊,慌忙抹掉脸上的泪水:“皇,皇上……”
“哭什么?”我竟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三分怒意。
见我不说话,他把外披搭在我肩上,道:“真不知道是该气你狠,还是该气你傻。”
这实在是个疲惫的夜晚,突如其来的一切让我无法招架,久埋心底的话泉涌而出:“是,我狠。我取人性命,不顾他人,爱慕权势,贪图富贵,在你这后宫里兴风作浪。可是我绝不会在这宫里太久,我从来就对这里的一切毫不上心!若有一日得了机会,我必头也不回地走。”
慕容怔怔立在原地,缓缓道:“这是你的真心话?”
我忽然清醒过来,退了两步,摇了摇头。
“那一天的心灯满池,你是动容的,对吗?”他问得很轻。
或许那日,是我伤他太深:“慕容,那日的事,别再挂怀了。你也说过,在这宫里我只能等。或许有一日,我会是你的妃子,自称一声臣妾,拥有尊荣的地位。而我与皇上,都应当以一般之心相待,莫要强求太多了。”
“你是觉得,朕与你之间不过强求?”
“皇上求得东西,伊楠不懂,也帮不上皇上。但我不能要得太多,否则不免失望罢了。”
“果真是你要的,朕却给不起。”
“皇上。”我的心绪平静下来,笑道,“别思量太多,只看眼下便好。今晚九王爷闯宫一事,皇上如何看?”
他道:“南国屡立军功,阿清对其忌惮之心渐重,今日敢闯入内宫,无非是笃定朕不会出手。”
“那若是……伊楠并没阻拦,皇上难不成放任九王爷杀了南国大公子?”
慕容有些迟疑,皱眉道:“你身边那个厨娘应是会拼命阻拦的。”
“潇晴?”话一出口,我的心凉了一截,“若是我没出手,潇晴今日就会因为拦九王爷而命亡刀下,此刻皇上便可以人命为由插手此事,将九王爷押出宫去。既可让九王爷无话可说,又能保大公子与南国的忠诚,死了的,不过是一个奴婢……”
“你在怪朕。”
“没,没……”我笑道,“伊楠只是觉得皇上好谋划,哪有怨怪之意。”
他不说话。我却暗自庆幸,我出了手。
“皇上,伊楠有一事相求。”我道,“如今十五一过,娴妃也该出宫了,伊楠与她毕竟主仆一场,想送她出宫,皇上可否应允?”
慕容看着我,问道:“你要送她出宫?”
这问话背后的意义我捉摸不透,小心道:“是,伊楠知道,皇上虽然始终因为她是九王爷的妹妹而心存芥蒂,但心中还是挂念她的。若有什么要转交的物件和叮嘱的话,伊楠转达更稳妥些。”
慕容轻笑一声:“除了那只红鸾钗,就再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