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红鸾钗去寻慕容。“凤仪宫掌事夏伊楠求见皇上。”我跪在殿外道。
并没有等到慕容身边的公公出来传报,而是他的一抹玄色身影直接带我到了清荷池。一路上,我未曾说什么。
“你可还记得,有多久没来这里了?”慕容负手而立,问道。
我把手掌摊开,掌心里的红鸾钗将我的手刺得有些发红:“你一定还记得这个,是吗?”
他恍惚一下,从我手里取过钗子,回忆道:“这……是朕送给她的。”
我看着他,微微欠下身子,道:“皇上,今日一早孟贵人到娴妃娘娘的柔福殿闹了一番,娴妃娘娘觉得受辱,现下已经断发,要出宫出家修行。”
“什么?”他的神情里满是不可置信,少见他如此失措的样子,“孟霞现在何处?”
“回皇上的话,孟贵人自知罪责不可原谅,已经自裁了。”我回答得平静。
慕容盯紧那只红鸾钗,仿佛卸下一身气力,缓缓道:“她要走也好。”
我道:“瑞草唯承天上露,红鸾不受世间尘。皇上曾对她说过的这话,也是至情至性了。”
“不,不是。”他道,“从她费尽心思做了娴妃以后,朕的心里就没有娴妃。”
我怨怪他的丝毫不肯承认,问道:“可你说过,你们青梅竹马不是吗?”
“父皇眼中的青梅竹马,母后眼中的天作之合,说书人嘴里的戏台本子,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他的眼里闪过一丝凉薄,“说到底,母后不过是想给窦家坐实了外戚的身份,防着这个认来的慕容氏子孙觊觎起朕的皇位来。窦氏入了后宫,她的哥哥自然是外戚。”
“皇上这话说得真是周全,如此说来……”我总想再说点什么,却无法成言。
他难得不只说只言片语,又道:“朕待她,有朋友知己之情,才情赞赏之意,或许也曾有过她苦苦纠缠的情意。但窦子衿这三个字,窦氏为先,她并非是她自己,还是窦氏一族,是阿清的亲妹。朕要待她好,要让她在柔福殿长长久久的住下去,享着尊贵位份,制衡后宫众人。但朕却也不能待她真的好,这些,你就不懂得了。”
“伊楠只是从前没想过皇上对待这些事如此透彻。”我早知道慕容做事总有他自己的打算,却第一次了解到他将人情与权术都权衡的如此清楚老练,“那么,皇上是准娴妃娘娘出宫了?”
“准。”他道,“但要等到过了年。”
“娴妃娘娘恐怕不会想留下去了,过年的时候还有许多接见的礼节,如今这般,娘娘也无法上宴……”
“无妨,这些宴请她全不必来,只消留在宫里便可。孟霞哪有这么大的本事,胆敢逼位,她身后一定有股力量。若是现在就让子衿离开,柔福殿无主,正顺了那些人的意。”他面色凝重,早已将一切想好。
慕容要再留她几月,我本无所谓。几个月的光景,我等得起。于是我道:“是,我会去和娘娘说的。”
他将红鸾钗递回我手中,道:“这个,朕准她带出宫去。还有,那支舞就叫红鸾舞,你且告诉她。”
我忽然在想,终有一日我得到尊贵家世,能够与慕容相伴时,我会否也已经早不是他心中牵惦的人了。入宫一年多,已经看着身边的人走的走,死的死,散的散;而慕容,他在这个宫中生活了十九年。
最后他缓缓而去,还道:“回去小心。”
回到房中,我将红鸾钗放在榻边,取出了阿茹娜送我的那把琵琶——忆萝月。轻轻一拨琴弦,袅袅旋律便腾空而起。琴声里,我仿佛依稀看到娴妃的一双眼。潇洒亦是痴绝,我渐渐懂得她那清冷哀怨的眼神背后的故事。
“楠姐姐。”琴声作罢,来者潇晴。
我放下琵琶,问道:“可把孟贵人接去了?”
潇晴微点点头,小声道:“去了。楠姐姐,我看她的样子真是十分可怜,我们当真就不管她了?”
见我久久不答,她转换了话锋,道:“姐姐将忆萝月拿出来了?这琴声真是十分动听,可姐姐刚才弹奏的曲子未免太伤感了些。”
“世间之事,本就是七分不遂人意的。”我道。
“楠姐姐勿要这样说。”她笑道,“不过若是哪天,姐姐能听到我家大人‘绮罗香’的箫声,定会喜欢。说不定,姐姐以琵琶相合,更是动听有情致呢!”
“绮罗香?这是一把箫的名字?”
潇晴点点头,道:“其实那日,姐姐抱着这名叫‘忆萝月’的琵琶回来,我就想起大人的箫了,同样是词牌为名,又都是如此美的名字。我看大人的神色,也很想以箫会友呢。”
我记起那日我一说出琵琶的名字,南辰便愣了一愣。
“你这小姑娘,察言观色的本事倒是强的很!”我与她打趣一句,收起了忆萝月。
日子如白驹过隙,再看过两场雪漫大地,再看过几队大雁归巢,这一年就真正到了尾声。
腊月中旬,昭仁长公主与肃仁长公主先后回朝,在宫中住下。
昭仁的寝宫昭林轩就在凤仪宫的西南侧,几次奉图娅之命为昭仁置办年货,虽少见她在轩内,但看她所居之处的样子和宫人的装扮,倒也觉得她亲和的很。昭仁本就长慕容许多,是先皇的第一个皇女,如今已经四十有余了。
肃仁住在宫中御花园边上的肃晖轩,唯一记得的,就是她每次出行总有一大群宫人随侍。
这一段以来,自从图娅得知娴妃要离宫出家,便将满腔欣喜全附在我的身上,仿佛是我将娴妃逼走。私心里,我讨厌这种欣喜,但另一方面……何尝不是我逼走了她呢?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我的优柔寡断,让慕容清先动了手。
这日,我为娴妃备了几件新的袄裙。
苏嬷嬷带着松香来寻我恰巧看到,道:“姑娘又要给娴妃娘娘送衣物去?”
我将衣裙打好包袱,“很快就是除夕了,皇上已经下令娴妃娘娘不必参加任何仪式,柔福殿也无需布彩装饰,但毕竟是大日子,总要穿些新衣。”
她笑道:“如今你倒是谨慎。可这心肠呐,还是那般善。”
我低头道:“我只是庆幸,我不必亲自动手。否则,我连现在‘心善’的机会都没有,因为……她恐怕早已经没有命在了。”
她几乎察觉不出地轻叹了口气,把松香放在我手中:“这宫里,制香用香都要小心。”
“多谢。”我道,“现在我已许久不制香了,备着些香料也只是不时之需。”
腊月二十九,我带了一包风信子的种子去看望阿茹娜。她满园的风信子如今凋零着,但她却换上了一件紫色底纹风信子花样的襦裙,与她的气质,莫名吻合。
“伊楠见过姑姑。”我行了个常礼,“姑姑今天穿的真特别,这风信子的花样好看得很。”
“许多年的一套旧衣服了,也只有过年下雪的时候,才穿起来。你看,这针脚都有些松了。只是有些东西那,还舍不得扔开。”她翻翻衣袖,神色里仍旧满是故事。
阿茹娜不说话的时候,自有一种韵味。略带妩媚,稍有哀伤。
我拿出种子,道:“这是紫色风信子的种子,看姑姑这身打扮,应是也喜欢吧?”
她神色柔和,接过,缓缓道:“是啊,紫色的风信子,我的确是喜欢。当年还在南国的时候,我的窗子前面就全是风信子,紫色的,开花的时候一路芳香。他说过,若有一日我出嫁时,就为我打一个风信子铺满的花轿,可惜,我这一辈子都没有出嫁,都等不到了……”
“他?是姑姑的心上人?”
她的神色忽然变了,道:“如何才算放在心上?忘不掉算不算?”
这个问题我无从回答,只得笑而不语。
阿茹娜斟了盏茶,递给我:“你待皇上,皇上待你,你又是如何看的?”
“我……”我本以为她不会问的这样直接,却没想到于这事上她如此执念,“姑姑取笑了,伊楠不过是个奴婢,哪里想得了这样多的问题。”
“若你不坦诚以待,今后我这暖玉阁你倒是不必来了。”她抿了口茶道。
我轻轻将茶杯放下,道:“伊楠待皇上,有相惜之情,有搭救之恩。至于姑姑所说的倾慕,伊楠当真半分也不敢去想。我已过了做梦的日子。”
“不敢想?”她看我一眼,笑了一笑,“那便还是想了。”
“伊楠真的不知道……或许,若有一日,若我能够伴他身侧,那……那我必定一生以他为先,脑海心中都再不想其它。”
阿茹娜将我与她杯中的残茶都倒了,一股清香却还是萦绕周围,她道:“这种子待来年我必精心种下。至于倾慕之事,我一生悲凉,也教不得你。只一样,别让什么旁的东西蒙了心,反而连眼前人都看不真切了。”
她始终垂眸看着手上的茶杯,不曾看我。但字字句句却万分认真,眼神里也全是疼惜。我自认与她相熟,也始终感恩她助我良多,但每一次,她提起慕容时慈母般的神色里掺杂的一些哀怨总还会让我心头一颤。
“是,伊楠知道了。”我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