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姐姐,你这是带了什么人……”我一时情急,把孟霞带到了潇晴的住所,她帮我扶住孟霞躺在榻上,问道,“孟霞?这……孟贵人怎会去了柔福殿?”
我摸了摸她的脉象,倒像是中毒。我道:“我也不知来龙去脉,只先把她安置在这儿,你当作不知道便是了。若出了任何事情,你就说今日没有回房,并不知情,明白吗?”
她点点头,道:“姐姐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虽是已经心乱如麻,为掩盖我的不安,我调侃一句:“你看她的脸颊,不必上妆就这样红润,皇上见了怕是更怜悯了。”
“楠姐姐,你何苦故意做这样的刻薄之语?潇晴明白姐姐不过是担心而已。”有时候她的聪慧通达会令我感到有些顾虑,这样一个女子,解语明达。
她握了握我的手,又道:“姐姐快去忙吧。潇晴认识姐姐这段日子以来,若再看不懂姐姐,就是潇晴太不懂人心了。”
我一路奔到听雨亭,慕容清果真在那里。
我走进庭中,庭中的雪少人踏足,依旧洁白。
“见过王爷。伊楠斗胆,问王爷为何要对孟贵人下此毒手?”我问得犀利。
慕容清微一挑眉,道:“如何了?娴妃是否让出那个位子了?”
我反复寻找,也没从他沉着的表情里找到半分忧心内疚:“九王爷,娴妃可是你的亲妹妹,王爷下手竟然如此不留情分?”
“本王姓慕容,娴妃窦氏与本王有什么干系?”
无心帝王家,终是我心肠软弱,偏要顾忌什么莫须有的血脉亲情。
我收拾心境,肃声问道:“王爷以为这种招数十分高明?孟贵人身中剧毒,若奴婢判断无误的话,再不医治活不过三日,王爷打算如何向南国交代?娴妃受此大辱,现下已经落发,自请出宫,王爷又打算如何与皇上交代?”
“你心慈手软,难成大事。南国的这三个美人礼物,送也送了,怎还能管华朝是捧在手里还是弃之敝履。你方才也说了,窦氏自请出宫,那与本王又有何干?”他说得异常平静,“不过本王倒是想知道,你是如何知道是本王下的毒?”
我狠下心肠,道:“因为奴婢是与王爷同样的人。”
“不!”他死死盯住我,道,“你敢说,你今日来不是为她拿解药?”
他的脸上已经看不出年少轻狂,一派老成皆是岁月所赐。过了半晌,我一笑,道:“王爷多虑了。孟霞的用处已经尽了,不必救了吧。”
慕容清点头,示意我下去。我抓住心底一点痴念,问道:“既然按王爷所说,那么秋庭亦是一个弃子,王爷又为何如此心急?”
他瞥了我一眼,冷冷道:“若你不想救,本王也可当你从未来过。”
是我冲动,实在不该问这话。我跪下道:“王爷息怒,奴婢一时情急,口不择言。请王爷宽恕奴婢,奴婢一定尽力筹谋,助王爷大计。”
“很好。”他轻轻扔下这句,扬长而去。
我缓缓立起身来,心里一片荒凉。
我不伤人,人亦会受伤;我不伤人,人便会伤我。互相吞噬的沼泽里,自保才是一切。
“夏伊楠,清醒一点,别忘了你要走的路。”我对自己说。
我回到凤仪宫,却被两名宫女拦下,说图娅已经歇下,任何人不许打扰。她对这事,真正是漠不关心,甚至说不定还觉得两败俱伤最好。人心如此,倒省去我解释的麻烦。
我很快回到潇晴的住处,她正用一张凉帕子给孟霞擦拭双手。见我来了,她放好帕子,走过来道:“怎么样了?孟霞是不是真的中了毒?能解吗?”
潇晴的眼中满是真诚,我微低下头,道:“你唤错了,是孟贵人。贵人的毒我也解不了,我已经吩咐了人,一会就把她送到幽双门去。”
“幽双门?”她吃惊于我的安排,也许更是恐惧那个地方,“那里……听说关了许多疯了的女人……送到那里,岂不是等死?孟……小主是刚封的贵人,还很得皇上的喜欢,皇上那里不会答应的。”
我不愿听她再说,道:“我自会去向皇上说清一切,一会人来了,你不要插手就好。”
说出最后两个字的同时我已经迈出了门槛,只听到身后她叫住我的那一句“楠姐姐”。
走着走着,我的心绪再次迷乱。原本要去见慕容的我,却转折回身,还是回到了柔福殿。
然而,我被眼前的这一幕彻底惊住。娴妃一身白色舞衣,手上腕上的各色珠宝尽数除尽,没有颊上的胭脂,没有红润的唇。她苍白,却有种遗世独立的美。青丝已经不再,戴着青灰佛帽,我实在惊诧于她会决绝到如此地步。
“娴妃娘娘。”我的话说得很慢,甚至没有给她行礼。
她一回眸,笑了,道:“何必称我娘娘,我本与你年纪差不多,这个称呼都让我忘了我还是窦子衿,是我自己。”
我心中一直觉得她高贵清冷,成熟自持,她如此一说,我才惊觉的确如此。她与我本也是年龄相仿,还该是烂漫的年纪。
“你可还记得这个?”她手里拿着那只红鸾钗,缓缓抬起。
“当然。”我道,“这是娘娘最喜欢的一支钗。”
她又问:“那你可知我为何独爱这只红鸾钗?”
这也是我一直以来不敢触碰的,因为这支钗的背后一定就是她和慕容的曾经。
“他在我心里住的日子久了,就好像一株藤根深蒂固,缠绕一切。可是他只记得我是娴妃,再不记得我是他青梅竹马的子衿,要把它连根拔起。我又该怎么办呢……”
窦子衿——她原本是窦氏府邸中最受宠爱的正妻嫡女,第一次进宫时,她九岁。
一支舞,足以让她成为满场瞩目的焦点,成为王府与她父亲的骄傲。慕容以乐音相和,那一刹那,令人赞美流传的佳话已经铸成。
只待她长大。
及笄之年,她满心欢喜,与他一同编舞。她以为,她找到了世间再无其二的爱情,那支舞即使没有名字,也在她心里与众不同,独一无二。她想过着为他洗手做羹汤的日子,从此死生相伴,一路相随。
“红鸾钗就是阿洬那时送给我的,他说我‘瑞草唯承天上露,红鸾不受世间尘’。他是这世上最俊朗厉害的人,父亲那样疼爱我,我还以为他和哥哥都是为了我的幸福,为了让我嫁给最爱的人,才给了我这个荣宠,与太后娘娘一起给我定下了这门亲事。”泪水顺着她动人的眸子悄然滑下。
那一夜满堂皆彩,大红帐子映得她两颊绯红。她甜甜一笑,望着她决心身心俱付的人。这年她十六岁,眼前这个俊朗睿智的男人是华朝天下瞩目的唯一皇子。
可是那一夜,他冷冷地看着她,扯破了身上的大红喜服,绝情说:“在本殿的身边,好好做本殿的侧妃,不要妄想带给慕容清和你的家族任何消息。”
慕容走了,新婚之夜,没有温柔话语,只有冰冷的夜。
“我崇拜他,敬仰他。可是这一切都无用。我没想过,我就这样成了他心上的一根刺。阿洬他不信我……”她说得凄离,“渐渐我就学会了,怎样做他的侧妃,你说这些年,我是不是做得很好?”
“娘娘的母家显赫,这本没有什么不好,娘娘为何不能自解呢?”
她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有一个势力庞大的母家,当真就是好了吗?或许吧,若是像皇后那样,身世尊贵,可全族人又偏巧都死绝了,那便是最好的了。像我这样的家族最是不可取,尤其我不该有个入了慕容姓氏的哥哥。哥哥从前是很疼我的,可我没照着他所想的那样做。后来他说,嫁人了便是夫家为大,更何况我的夫家是慕容氏的太子殿下?此后祸福如何,就看我一人的造化了。”
我未见她说过如此刻薄的话,只能发问:“既然娘娘从未有过传话的心思,一心一意对皇上,为何不肯让他知道呢?”
她道:“如何没说过?说得多了连自己都不信了。日子久了我都忘了要解释什么,那时候,我是他的侧妃,后来是他的娴妃,难道我要一字一句地对他说些坊间少女才说的痴傻情话吗?那我岂不是连最后一点点尊严都要尽数没了。”
这一刻,她不是娴妃,而是窦子衿。漫长的时间里,她没有机会为自己说过一句话。
她走到我身旁,把红鸾钗交予我手上,道:“我怨过你,我怨你只出现了寥寥数日,就得到了我这么些年都没得到的东西,我更怪你不肯好好珍惜它。但是伊楠,我不恨你,更不想骗自己了。在阿洬身边,好好待他。替我把红鸾钗还给他,请他恩准我出宫。”
我本想劝她留在宫里,她却已经剃发。那只红鸾钗在我手中熠熠生光,仍是刺得我双眼发痛。
慕容说得没错,瑞草唯承天上露,红鸾不受世间尘,她的确是这样一个如下凡尘的女子。只可惜让这颗瑞草长在宫里,让这只红鸾困在这里。
慕容与她,都活得太过清醒,没给对方留下半分退路。
她为慕容,付出了一个女子在这样的情境下所能担忧竭虑的一切,不惜与母家决裂也要保他此生无虞。这一份深情,仿佛不需要什么回报,只是每每与他独处之时,她都会抱着一点痴念,想起他们曾经的日子。她每一次做的,只是用自己的最后一点倔强质问他为什么回不到过去。慕容的答案没有变过,我此刻甚至不能分辨出他的心里是否有对曾经那个子衿的想念。
她走到我身旁,轻声对我说:“还有一件事,孟霞方才不慎落下了一枚花钿,牡丹花钿。”
我把两样东西都妥帖收好了,行礼道:“奴婢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