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凤仪宫,苏嬷嬷已经在门前等我,我快步迎上。
“姑娘,这么晚回来可是去见了九王爷?”
我拉她进屋,为她斟了盏茶,道:“是,他有些怪我拖延,可如今我实在是没有想好要如何支开娴妃。”
苏嬷嬷毕恭毕敬地接过茶,道:“姑娘还是心软,对娴妃娘娘颇有顾虑。总想得一个十全十美的法子。”
我无心与她分辩我究竟忍不忍心,只道:“并非只是为了这个。娴妃娘娘实打实是九王爷的胞妹,虽说后事不如人意,这两兄妹如今离心离德,谁也不肯与对方有半分交往的,但毕竟是一母同胞。如今九王爷只是苦于不能承认秋庭是他安插的眼线才设法营救,若我自不量力,对娴妃做了什么……他一时反水也并非不可能。”
“姑娘说得也有理。”她大约也没有什么想法,只是点了点头。
我却问道:“苏嬷嬷,如今这情势下,你仍称我一声姑娘,而且自我初进宫来你便一直待我很好,更是处处提点。伊楠总觉得,以我于嬷嬷的交情,还不至如此。”
她顿了顿,放下手中的茶,道:“小主很像一位故人。”
看她神色,我便已知问也是问不出来的,只道:“无论怎样,嬷嬷,你也算是这宫里待我极好的人了。”
这夜,今冬终于下了第一场雪。雪花漫飞之际,繁华灯下映出雪白的光芒,万籁俱寂之时总是静谧、总是安宁。我提一盏灯,披一件白色衫子,就只身一人走在雪里。
我忆起多年前还与姥姥住在小木屋时的冬天,窗外下着大雪,屋内却总是烧着暖炉。姥姥爱香,制香的手艺更是极好的,屋中便总是香气萦绕的。这样想着,我实在不知该喜该悲。姥姥如今可好?一别已是两个年头。
走着走着,忽然感到周身被一股暖意笼住,我止住脚步。
“一个人出来,竟不多穿些。”披在身上的是一件墨狐大氅,还带着体温。回首一看,慕容的一抹墨色身影站在我身后。
这些的雪下得我心融化,来不及拾起我的心防,我道:“你不也是一人出来?”
慕容接过我手里的灯,握了握我冰凉的手,又道:“看,这手哪里还有温度。”
说完他便拉着我,回了他的寝殿。我并没拒绝,只随着他,默默走着。
殿里还是那熟悉的帐中香,我道:“那日潜入这里时,我也是存了害怕的,不过当时嘴硬罢了。想想若是当初激怒了你,你直接把我处置了,也后怕得很呢。”
“朕倒真想处置了你。”他拉我烤火。
我一笑,提起我一直未忘的事:“那么秋庭呢?你还想关她多久?”
他的神色很快凝重了起来,看我一眼,道:“朕不需要你过问这些。”
我看着他,心里已是一阵五味杂陈。他倒很快恢复了轻松神态,只一心为我暖手。
见我半天仍望着他,他轻推我一把,道:“又想什么呢?”
我强迫自己回过神来,笑道:“没有什么。时辰不早了,我回去了。”
刚站起身,慕容便拉回我,一双原本清冷的眸子缠绕上些温柔。他缓缓靠近,我再一次后退了半步。这一次,他却环住我,不给我继续后退的机会,腰肢压下得有些生疼,我一时不知所措。
“又想跑?还说没有避着朕。”他忽然停住,离我很近的距离,微微有些含混的问话。
像是抓住一根浮萍,我很快后退、立直身子,木然道:“皇上,您该就寝了。”
我转身欲快步离开,却不料他死死扣住我的手,硬把我拉回榻边。
待我回身过来,他已经躺在榻上,拉我坐在榻边,轻声说道:“只是握着你的手而已,别紧张。”
“皇上难道是什么孩童?需得旁人哄着睡吗?”我佯装着扭过头去,不去看他。
“朕十年前住进这个大殿,那时候觉得这里是暖和的。即便是冬日,也有日头能常常照进来。可现在的黑夜太长了。”
他又道:“朕记不得有多久了,未曾真正安睡,但愿今晚有你,我……会安心些。”
我忍住泪水,还是笑着看他,没有答话。每一次,他以“我”自称时,我都能感到他刻意给的亲近,仿佛没有那个自称,他便不受拘束,不是皇上。
慕容的话,我是信的。就好像那夜,那枚银针飞入之时,他是那样清醒地、稳稳地截住。日不能安,夜不成眠,他的日子也许还不如我的好过。
想着想着,我莫名觉得心好像被那浓浓的炭火烧化了,滴滴答答,也许是雪融化的声音。他手上的力道渐渐松了,常皱着的眉亦渐渐舒展,我听见自己说:“慕容,若你遇见的还是当日在香兰寺里的无知小女,若我们之间可以坦诚相待,若……你从来不是帝王,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清晨时分,我踏雪走在小路上。真是一场大雪,弥漫了整个花园全是雪白。
“楠姐姐,楠姐姐!”一阵碎步,潇晴赶上我,气喘吁吁地对我说,“你,你快回去一趟,皇后娘娘找你找的紧呢!”
我一面为她捋捋头发,一面随她快步走着,问道:“找我?今日并非是我当差,你可知是什么事情?”
潇晴道:“好像是娴妃那里出了事情,皇后娘娘并没理会,而是吩咐下来要寻姐姐,潇晴也觉得很是奇怪。但是宫中众人无一人敢问,我也只是在厨房当差,无法得知详细。”
赶回凤仪宫,我不想牵连潇晴,便让她先行离开,才去见图娅。
大殿中只有图娅一人,面色很是从容,并看不出有任何不妥。我躬身行礼,她一回身,微一挥手,道:“这么早,吵了你休息吧。”
我全然看不出她有任何焦急情绪,只好小心道:“奴婢见昨夜大雪,一时欣喜,未留在宫里,让娘娘四处寻奴婢,是奴婢的错。不知皇后娘娘有何事吩咐?”
“据人来报,今日晨钟未响,孟贵人就冲进了柔福殿,还与娴妃起了不小的争执,让本宫前去看看。”
她说得万分平静,我心里却已经焦急万分。孟霞的贵人位份还没有坐稳,怎么会找起娴妃的麻烦?然而神色上却不能显露丝毫,只道:“皇后娘娘可是让奴婢随您一同去?”
她那一抹暗红色的唇微微挑起,笑了笑,然后说:“伊楠啊,本宫不愿见她们任何一个,你且去瞧瞧吧,若是寻常言语不和,各自轻罚一下也就罢了。总之……这两个人都与你关联甚密。”
图娅这话说得我一颤,但此时我已顾不了这么许多,只匆匆应了声,便飞快赶去柔福殿。
柔福殿外已经密密麻麻的围着一群侍女,里面好像有花瓶砸碎的声音。我拉了一个小宫女问其究竟,她只唯唯诺诺地说:“奴婢,奴婢实在不知……只是,只知道孟贵人一人来到这儿,封了殿门不让任何人进去……奴婢们都慌了神,却又不敢私自进去……”
正说着,一个年纪稍长的宫女快步走来,向我行礼后道:“姑姑,皇后娘娘是否已经知晓此事?”
我没回答,想着多说无益,便令他们都尽数下去,我从侧门进了柔福殿。
“娴妃,虽说现在你位分比我高,但是来日可都是说不准的。皇上他已经多久没有来你这里了?而他可几乎天天陪在我身边,你好好想想,得罪了我有任何好处没有?!”孟霞的话七分狠里带着三分急,一身大红色纱衣的裙角已经刮出些破烂参差。
娴妃端坐在殿上,一头乌黑长发没有束起,神色自若。
“你!”孟霞的脚步有些踉跄,却一把抓住娴妃的发,狠狠把她拖到身边,“是不是真的不愿意让位!?守着这冷冷清清的大殿你还有什么舍不得?”
娴妃的眼神直直地打在孟霞脸上,清冷却不失威严,道:“本宫是这里的主位,还要到哪里去?”
距离有些远,我看的并不真切,但孟霞的眼里仿佛红通通的一片,脸色惨白,连她平日娇艳万分的玫红色的唇都失了颜色。
我上前几步,跪下行礼:“奴婢夏伊楠恭请娴妃娘娘万福,恭请孟贵人万福。”
娴妃与我的目光碰了一下,接着便缓缓收回,还是一副毫不紧张在意的样子。倒是孟霞,仍是像没有看到我一般,再度出言相逼:“娴妃,离开这柔福殿!既然已经失了皇上的宠爱,你凭什么还留在这里?”
宫中素不让侍女们用香,我随身虽带着安神宁息的凝露香,却不知该不该拿出来。正值我犹豫之时,娴妃却平静说道:“好,本宫今日便断发出家,与华宫从此,再无干系。”
紧接着,孟霞狂笑了起来,娴妃拿起桌上正刺绣用的剪刀,只那一瞬,万千乌丝尽落,孟霞手中死死不放的只是一把没了灵魂的发。
“娴妃娘娘!”我被眼前这一幕惊住,来不及多想,便拿出腰间的凝露香在孟霞面前晃了几晃,她很快睡了过去。
娴妃缓缓放下剪刀,看了看落地的发,道:“这三千烦恼终于离本宫……不,是离我而去了。”
“娘娘。”她看来比我冷静得多,“孟贵人许是受了什么惊吓,才会如此,娘娘实在不必介怀。若是娘娘慈悲,就让奴婢先带孟贵人离开,至于今日之事,娘娘所受的屈辱,奴婢定向皇后娘娘禀报。”
她微微一笑,道:“人你带走吧,皇后那里不必禀报了,我心意已决。不如,你替我向阿洬说一声……请他,准我出宫落发,常伴青灯古佛吧。”
我愣在原地,她又道:“快去吧。你的香料也快快收好,免得惹来事端。”
一面扶着孟霞出殿,我被不知什么力量牵住,回头一望,还是那般清冷的眼神,这一次,却少了那因爱而生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