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福殿里的灯熄了,四下里空无一人,夜色苍茫。
我正转身要回去歇下时,却见一个穿着一等宫女服饰的女子拎着个食篮,对周围看了又看,十分紧张地进了大殿。
我甚是疑惑,便决定跟上去一看究竟。
这应是柔福殿的后殿,平日无人去的。只因好像是图娅下的命令,说是后殿有荒木丛生,风水不佳,故封了起来,不许人进去。平日里也不让打扫,日子久了,就荒废了。
借了月色,才看清那女子便是图娅身边的诺敏。
诺敏又看看四周,才伏下身来,敲了那扇厚重的石门三下,石门缓缓打开。既是能劳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前来送饭的,是一个身份特殊的人。
是秋庭?
一番推测,得出的答案是我想要的,却是我害怕的。
慕容要囚禁的人,由图娅安排,囚禁在娴妃的宫中。这一切又是一场扑朔迷离。我决定无论如何都要确认里面关着的究竟是不是秋庭。
可这道石门,我却不能进去。里面兴许有重兵把守,不知道他们之间有无验明身份的信物,若贸然进去,有去无回。那就只剩下柔福殿后面的那条水路了。
初来这里时,我就把地形都画了下来。依稀记得柔福殿后面有一条很窄的水道,通往……朝露轩。
朝露轩紧邻枫露轩,是花园后面的四座小轩之一,如今应是南辰带来的献给华朝的几个女子住在那里,要想混进去,应是不难。
辗转未眠,一夜。
清晨我便备下了荷露茶,只身去了朝露轩。
“奴婢柔福殿掌膳夏伊楠给两位姑娘请安。”我行礼道,“奴婢是奉了娴妃娘娘的旨意来看望各位姑娘,这荷露茶请姑娘们品尝。”
这两个女子一个穿一身妃色银罗花金丝纱裙,外披一件胭脂色碎花烟罗长衫,华贵不凡,但总是落了俗套,难免少了几分灵气。她在木椅上静静坐着,显得有些紧张害羞。另一个倒是笑意盈盈,一件竹青色的小坎,搭一袭牙白色长裙,美则美矣,可这一双月蓝色绣花玉石底的鞋着实是败笔。
两人都没答话,又进来一个女子。
我说明来意后,她嫣然一笑道:“姐姐不必行这么大的礼,我等皆是南国而来,姐姐是宫中的掌膳,我等不好受姐姐的礼。这是素瑶,坐着的那是孟霞,奴家叫潇晴,潇洒的潇,晴天的晴。”
潇晴穿一件水红色百褶如意月裙,踩一双银丝山茶花玉鞋,一双灵动的眸子如月色清纯,丹唇含笑,实在是个美人。我看她大约喜欢山茶,在髻上束了一支白玉山茶的簪子。
我朝她一笑,听她道:“两位姐姐,妹妹刚从枫露轩见过大人,大人正要找两位姐姐去,两位姐姐快去,别让大人等久了。”
孟霞和素瑶倒都很紧张的样子,匆匆就走了。
“楠姐姐,”待她们走远,潇晴道,“并不是娴妃娘娘叫你来的,对吧?”
她声音很甜美,语调也动听,可是话里的意思让我紧张起来:“不知潇晴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很爱笑,笑起来也很好看:“这个我不想告诉你,只是楠姐姐,你要不要我帮你?”
“这……”我一笑,“我与姑娘素未谋面,姑娘有何能帮我的?”
“姐姐不想信任我,不信便是,潇晴不会强求。只是姐姐说了,我们不曾认识,又无旧怨,我又哪里有陷害姐姐的必要呢?”
我看着她的眼睛,纯净无暇,透着清灵之气。思索一番试探道:“姑娘坦率,奴婢不妨直说。宫里事情繁多,今日差事重,路途远,想在这小轩的后院借条水路走,不知道……”
“好,姐姐快跟奴家来,趁她们没回来一切好办。”她很自然地拉过我的手,“这后院有条水路,已经备好了竹筏,一会姐姐快去快回,知道吗?”
我微一颔首,上了竹筏,离岸时,我道:“多谢。”
她还很紧张的嘱咐我,道:“你要多加小心,最多半个时辰,你一定要回来,我担心大人拖不过三刻。还有还有,这个火折子你带上,里面黑!”
她的神情很是认真可爱,我来不及多想,就上了船。
我跳上岸,却被岸边的荆条划伤了手腕,我寻遍身上,竟寻到了多日前慕容让我离宫时为了给我包扎而扯下的衣袖。忽然想起他,笑了笑自己。
里面果真漆黑一片,若是没有这个火折子我倒很难寻人了。
洞口渐深,寒意渐浓。
我看到里面隐约的灯火,猜测秋庭就在此处。但当我真的见到她,我却不得不咬着自己的双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她的脸色苍白着,昔日灵巧的一双手已经伤痕密布,眼里满是血丝,道不尽的哀愁憔悴。身上还是那件她最爱的浅绿色衣衫,可是额上没了木槿花华胜,一切显得如此凄凉。
“庭姐姐。”我唤了她一声。
她抬首,她微笑。她却已,置身牢笼。
“伊楠……”隔着铁门,隔着半截生死,她问道,“你如何会来?”
我迟了一下,道:“姐姐这么久都不见踪影,妹妹实在担忧。也是因为来了柔福殿做婢女的缘故,才偶然发现姐姐在这里。”
她已经瘦得不成样子。
“庭姐姐,你为什么被关在这里?”我故作什么都不知道。
“好妹妹,你是个好姑娘,姐姐不愿连累你。今日一切都与你无关,昔日之事姐姐若有对不起你的,还请你尽数原谅。现在赶紧离开这,别再说了。”
我摇摇头:“如今这情势,妹妹如何袖手旁观?那日诗文大会,行刺……我已经无法置身事外了。”
她道:“我知道,行刺一事根本不是你做的。被囚禁,被处死,都是我早就准备好了的。”
“是为了九王爷?”她一惊,我知道这才是她真正的在意,“姐姐别慌,伊楠也是那日偶然听到的。那句‘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你……早就知道……”
我本不想走进她的回忆,可是回忆这东西,就像是沼泽,一旦踏了进去,就会越陷越深。
那年,九王府的木槿花开得格外美。
他正值意气风发的年纪,骑射甚佳,饮酒作诗也无不可。当时,他平定了多个部落,是百姓们口中称赞的九贤王,也是多少女子敬重仰慕的好男儿。人们都说,这个被太祖认作了血脉的皇子,是成全了他号“九”的圆满与英才,着实期待他有朝一日成为一代贤明君主。
而她只有十二岁,在太尉府上每日被训练着宫中礼仪,琴棋书画。她在府上被叫做庭娘,是个舞娘。陪酒嬉笑,仿佛花样年华,却是豆蔻女儿。
终于那天,她见到了她这一生为之倾负的男子——九王爷慕容清。
她敬过多少酒,陪过多少笑,可是当她把酒杯举到他面前时,脸颊却仿佛是从这浅绿色舞衣中开出的一朵花儿,娇艳,带着羞涩。
慕容清是金戈铁马的王,绝色女子自然只为英雄倾城一笑。
他问了句:“姑娘芳名?”
她笑着,第一次没有说“大人唤我庭娘就好”,而是说:“王爷,奴家小字秋庭。”
也许是命中注定的劫,古今奇女子,美女配英雄的传说都已经在乌江自刎,虞姬殉情的典故里说尽了。没有一世长安,也没有平平淡淡,他们的人生注定是不平凡。
他把她领进了九王府。于是,她见到了那满园的木槿花。
当秋庭蹦蹦跳跳地看着满园花朵欣喜时,他惊住了,因为他从没有想过她会说:“王爷,这是奴家十二年来见到的,最美的花,木槿花。”
“你……十二岁?你只有十二岁?”他从来神色自若,从来运筹帷幄。
“王爷?”她也被他的惊讶弄得不知所措。
他望着她,淡然颔首,道:“七年,七年之后,你会更美丽。”
“就这样,我在王府中过了两年最快乐的日子。他爱饮酒,我就陪他。可是,我是太尉府上的人。七年之后,我十九岁,就注定要被送进宫里的。我以为……他会留住我。”她的泪滑下,一滴一滴落入清冷的衣衫里,化开一片寂寞凄凉。
天还朦朦未亮,慕容清从珠帘后踱到院中,隐约中,那抹绿色倩影并不真切。
她回身道:“可否给我一个答案?”
他沉默不语,等着她的话。
“你是否,想过……要为我赎身,要留住我,不让我进宫?”七年已经过去,她不再需要浓妆艳抹来掩藏真实的稚嫩,只要回身一颦一笑就风姿尽显。慕容清说的不错,七年后她果真更加美丽。
可就是这样醉人的美丽却没有打动他,他道:“想过,但是不成。你是太尉家的人,折子早就呈了上去,今年你就要入宫了。”
“王爷。”她觉得有些冷,“你出面要我,大人怎会不肯?”
“本王是九王爷,你既一早便是要献给皇上的人,本王如何要了你去?”
她笑道:“果真。王爷精明决断,断不会让自己的名声沾染一丝污迹。王爷要做贤臣,王爷要对皇上恭敬辅佐,王爷要万世流芳。只有秋庭,是王爷从来都不需要的。”
“君臣之别。”他说了淡淡的四个字。
秋庭把泪水藏在眼中,在一片雾气中淡淡道:“秋庭明白了。王爷,珍重。”
她不再祈求什么,缓缓而去。
而那个高大的身影只是静立院中,直到破晓的一道光芒刺痛他的双眼,他才猛地闭了眼。
秋庭说完这些,擦干了泪,道:“现今我被关在这里,怕是王爷并不知情。且不说我无法传递消息,就算可以,我也断不想牵连他。”
她的神色实在动人至深,我被这种深情的眼神打动,甚至要相信了她说的一切。
按照她的说法,她并不是慕容清安插在皇上的眼线,至于有所牵连,一切是源于七年前一场情深。慕容清最终为了清誉没有向太尉开口要人,于是她进了宫。
待我回过神来,她以一种疑惑的眼神望着我。
“今日听姐姐说了这些,实是感慨……只是算算年纪,七年前九王爷已是而立之年,而姐姐当年只有十二岁。姐姐竟然爱上一个比自己大了十八岁的……王爷?”我有些相信这份情,但她说自己不是细作,我实在不信。
她道:“是,七年。”
我终于理解了那句“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也许她真的爱着他,七年,只是没有赶上自己最好的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