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钟声响得清脆,紧接着,迎宾的钟声又响起了。
“娘娘。”我走进大殿,见她正对着铜镜戴那支红鸾钗,“时辰差不多了,娘娘可否起行了?”
她回身一笑,问道:“糕点可备好了?”
我点头道:“回娘娘的话,已经都备好了,正在殿外候着,等娘娘过目。”
“不必了。”她抬手一挥,缓缓出殿,“若今日能博得使臣的青睐,你今后便是本宫这殿中的掌膳。”
“谢娘娘。”我随在她身后,轿辇进了昭阳殿。
“宣,南国使臣觐见。”
这声音传得悠长,我微微抬眸看了眼正在龙椅上的慕容。那般威严。
我和他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这大殿宏大不可跨越的距离,更是云泥之别。心中并不确切知道坐在他身旁的滋味,终有一日,我也会坐在他身边,就像娴妃现在这般。如此想着,使臣已经上殿。待他走近,却令我大吃一惊。
是他。一身墨蓝锦纹织金短打,玄色云纹刺着君子兰花样的蔽膝,脚踩一双团纹马靴,目光坚定,步伐稳健。尤其,是那一双透着宝蓝色光芒的眸子。
这是我第一次在如此明亮的大殿中见到他。他的眉宇间仿佛凝结着一团火焰,却又看不真切。
他曾说,他是个刺客。
“伊楠,伊楠?”
我一颤,才听见娴妃已用温弱的声音叫了我多次。
我赶忙行礼,又叫了安排好的宫女们进殿上茶。
“嗯?”慕容品了口琉璃盏里的茶,问道:“这是什么茶,为何朕从未尝过?”
我刚要答话,却见那位“故人”已早一步起身道:“回禀皇上,这乃是南国人人每日必饮的奶茶,这一盏奶茶还是以上佳的骆驼奶制成,但不知为何多了一丝花香。”
“皇上万安,见过使臣大人。”我先分别行礼,与他四目相对时,我知道他也认出了我,“这道茶品叫做玉琉金。大人所说的花香乃是金银花和琉璃草。以花草入茶,既能免去奶汁偏腻的口感,又可祛暑消火,夏日饮用对身体也颇有好处。”
慕容看着我,没有言语。
“姑娘有心了。的确是十分熟悉的家乡味。”
熟悉这一词称得上一语双关。
“怎劳得大人称一声姑娘,大人过誉了。”
他一笑,拿起琉璃盏仰头饮尽,道:“皇上妙思,宴上茶饮不愧是天家风范。”他抱拳向慕容行礼,眼神却一直投向我,我连忙低下了头。
慕容只淡淡说声:“免礼,上膳吧。”
我退至娴妃身边,待菜肴上完后道:“娴妃娘娘特备下了‘乌查之宴’,以款待贵宾。乌兰伊德,也称红食,听闻南国宴请必有这道,便备下了阿拉善烤全羊。再配以马奶酒,不伤脾胃,还有活血、舒筋、强骨的功能。另外的这几道糕点小菜,想必奶酪丹和炒米都是使臣大人日常用的吃食,只是这新苏饼乃是南国民间所食之物,还请皇上和大人一尝。”
“这……”说到这,娴妃忽然扶了扶我的手,让我停下,“民间之物定是比不得王室宴饮,也只是尝个鲜罢了,本宫定再备上几道名贵的小食。”
话中语气似是觉得民间的食物登不得大殿。
我见她眼神中有一种试探,便行礼小声道:“是奴婢的错,还请娘娘责罚。”
她又扶了扶我的手,示意我无妨。
“娘娘过虑了。”他起身,声音深沉而律动,“这新苏饼甚好。”
他倒是句句夸赞。
慕容始终沉默,娴妃今日显露出嫌贫之状,这个我捉摸不定的使臣却说尽好话,这局,我倒有些看不分明了。
“朕先去更衣。”慕容只草草说了一句就起身离席了。
大殿一时安静。
娴妃倒是从容,道:“伊楠,本宫见大人似有醉意,你便领大人也前去更衣吧。”
我应下,虚扶着他出了大殿。
一到了没有旁人的地方,我便放开了他,欠身道:“大人的枫露轩离这里不远,想来圣上已经离席,大人请自便吧。”
“你等等。”他拦下我,“你怎知我并无醉意?”
“那马奶酒,即便是女子饮下一壶也不成问题,再说,大人似乎一盅都没有饮,何来醉意?”
他理理袖口:“你倒是细致。那难道没什么想问的?”
他指的是行刺一事吧。我想想答:“奴婢不敢。只是毕竟也算相识,奴婢奉劝大人,不要做任何使臣不应做的事,见大人伤势已好,奴婢甚是欣喜,还愿大人善自珍重。”
“你近来可好?”他话锋一转,语气平和亲近,让我有些惊讶。
我定定神:“‘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这宫里寂寞的女人数不胜数,艳丽的花一遍开着一遍,奴婢若是不能枝头一绽,便只可‘零落成泥碾作尘’了。”
“那……”他道,“算是为了那‘只有香如故’我也必得看到最后。”
“奴婢告退。”我行礼离去,听他在身后说了句:“你穿这雪青色的衣裳甚是好看。”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今日的衣裳,很像从前在家中是穿着的少女素衣。
我没有回身,顿了顿身影,径直走远了。
走着走着,我惦记起这两日的一个疑团,转而折返回去,先到了苏嬷嬷一处。
“姑娘?”她见我有些有些吃惊,“今日宴请使臣,姑娘原该在席间的,如何会来?”
我拉她坐下,问道:“你在这宫中时日久,这宫里有没有什么密道或者是……暗牢之类的?总而言之是能关押人的地方。”
她问道:“姑娘如何这样问?”
我望下四周,见无人靠近才小声道:“我疑心秋庭就在这宫中。你无须多问,此事你不必插手,如实回我便好。”
“奴婢……”她的声音微微有些抖,“并不知晓。”
我一笑:“那便罢了。”
她说的不是实话,不过我心中已经有了答案,这宫中定有密室。
回到柔福殿,娴妃把我召到跟前,旁的一句未提,只夸赞我此次有功,说她与皇上都甚是满意,从今儿起,便让我做柔福殿的掌膳了。我谢恩后,她又嘱咐我要多去殿中的小厨房,看着点宫女太监们,别让他们一味躲懒去了。
宵禁前,我正在去小厨房的路上,看见一个孤影。
我见着身影有些熟悉,便追上前两步。因察觉他身上有奇怪的香气,所以只远远跟着。
“你就只跟着我?”他停下脚步,这声音我不会认错。
看他走近我,我忙道:“大人请别靠近。奴婢斗胆猜测大人身上乃是曼陀罗香,香味奇特,有涣散神志之效。”
他连忙从腰间取下一个形状奇特的小瓶,塞给我一粒药丸,又道:“赶紧服下。”
我服下后顿感喉间的压抑难受缓解几分,道:“多谢大人赐解药。只是……大人将这解药给了奴婢,若是我喊人前来,大人又当如何?”
语调谦卑,言语却是刺人。
“我未曾想这么许多,只不过这不仅仅是曼陀罗香,更加入了一味金钩吻。若你中了此毒,只怕很难救回来了。”他倒次次坦然。
“你为何又将这一身玄色换了回来?”我万万没想到他竟会问一个如此无关紧要的问题,却也只好如实答道:“回大人,奴婢从不喜欢艳丽的颜色,今日那般着装只是宫里礼仪要求而已,回到柔福殿,自然换了回来。”
他忽然拉住我,附在我耳边说:“回你的柔福殿去。”
我拉住转身要走的他,来不及迟疑便说:“你站住!”
他回身,愣住的人却是我。
“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只是我要告诉你,你来之前,这宫中就一定做了详细的部署,皇上的殿内有重兵把守,你所居住的枫露轩也有专门的侍婢半个时辰就会巡查通报一次,若你不想命丧于此,我奉劝你一句,尽快回你的枫露轩!”
他很冷静:“我出来已有半刻。此时回去怕是已经晚了。”
“无妨,我领你由小厨房的一条小路绕到枫露轩,一刻时间就足以了。”
我见他不说话,便拉起他要走,可他却反扣住我的手,问道:“你是真心护我,还是只因怕那个皇帝会受什么伤?”
一句话惊到了我。
许久,我还是睁大眼睛看着他。
“罢了,”他似乎换了种语气,“还请姑娘带路。”
我被他的问话问得丢了魂,只是静静在前面走着。他也不说话,静静跟着。
走了一段路,我才回身道:“你将腰间的熏香拿下来可好?”
“你既然如此担心,那便尽数给你。”他取下香囊,将其中的香粉都倒入了一个瓶中,递给我道,“这是我们南国最好的调香师调制的,毒性十分厉害,这特制的小瓶可以防止香气溢出,你若收着,要务必小心。”
“多谢。”如今我话中的真假有时候我自己也不能辨别,与这刺客说过的话也都带着锋利冷漠之意。这句“多谢”算是我难得的真心之语。
要从后殿穿过时,他却叫住了我,示意我安静。我随着他看的方向一望,见慕容正在殿中与娴妃叙话。
“席间你为何要让夏伊楠扶那使臣回枫露轩?”慕容饮下杯酒道。
“只是如此,阿洬,你在怪我?”
他久久没说话。
“是,臣妾藉越了。”她的声音里满是哀伤,“那日在殿中皇上与她偶然碰上,从你的眼神里臣妾看见了几年来我再没看见过的神情。后来臣妾才知道,原来这宫里,臣妾是最后一个知道皇上从刑场上苦心救下她的人……阿洬,那日我没有去看那些糕点,我私心里真希望能寻得她的错处,最好那使臣不满,让你责罚了她才好。可我没想到,那个使臣竟然处处帮她。你草草离席,不也就是为着那句‘新苏饼’很好的话?”
“朕并不是。”这话有些听不真切。
“皇上既然如此说,臣妾也没有其他的话。臣妾已让伊楠做了殿中的掌膳,平日里在小厨房里督着他们干活,就少来殿里了。”
“随你。”我还来不及反应,就被那人拉到一侧,紧接着慕容就起驾离去了。
良久,又听到娴妃自语道:“阿洬,我们就回不去了吗……”
“那个皇帝,果真很喜欢你吗?”他的直接多数时候都让我惊异。
我冷笑一声:“你没听到娘娘的话?不过是皇上与娘娘一时言语不合,找个托辞罢了。”
他也是一笑:“的确。我本还奇怪,殿上娴妃怎会说‘新苏饼’不好,这岂不是责怪自己备下的东西。原是试探我才如此说。”
“娴妃娘娘自有深意,旁人怎能随意揣测?”我看他不紧不慢,正望着月色,便道:“大人莫要贪看了,前面就是枫露轩了,大人请快回去。日后,也万万别存了这样的念头。”
他道:“你怎知我是要行刺呢?”
“我……”一时间我凌乱了,“你,你不是?”
“我是南国来的使臣,使臣入朝若是行刺,那必不是一个人的罪过,而会牵连自己的国家。到时候华朝师出有名,各部落自然会支持,那岂不是将南国陷入危险之中?我断不会如此。”
是啊,他不会的。
他对着有些出神的我又道:“不过宫女巡查一事多谢姑娘告知。”
我恢复淡然道:“我的名字是夏伊楠。秋水伊人,文梓楩楠。”
“荆有长松文梓楩楠豫章。”他道,“喜读墨子的女子我倒是第一次见呢。”
“读过些。这次大人不能再以一句‘刺客云者’敷衍了事了吧?”
“那日牢里的事情你竟还记得,”他一笑,低了下眉,“我叫……南辰,楠木非木,晨日未升。”
和上次一样,待我反应过来,他已走远了。夜色下,唯是他腰间的那把佩剑上的象牙物件似是在月色下照得发亮。
楠木非木,晨日未升。南辰,他的名字。
我对他是存了许多疑惑的,却又总觉得不是那么紧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