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君勿念

“庭姐姐，”我想了一会道，“九王爷虽然当日没能留你在王府，但若是知道你现在的状况，应是会救你的。不如姐姐将信物和字条交给伊楠，我帮姐姐带出去可好？”

她道：“我……他是不会理会的。”

我安慰道：“世事错落，很多事王爷也是身不由己。若你心中还有他，何苦苦着自己？”

秋庭思量许久，柔声道：“那我便写张字条给他。”

她拿起随手在杂草中拾起的木炭棒，只写了四个字：盼君勿念。

仅仅是四个字，倒是意味深长。我不禁想起慕容的推测，若她真与九王爷有联手夺位的意图，那么“盼君勿念”会否是让慕容清不要轻举妄动的意思？

我接过字条，道：“姐姐自当放心，我必亲手交与王爷手中。”

“快走！”秋庭忽地吹灭了我的火折子，将她的一只耳环塞入我手中，又伸出手推了我一把，直把我推到洞口。我还来不及反应，就感到肩头冷一阵热一阵，再一看，血迹已经沁了出来。

身后已见火把光亮。

情急之下，我用尽力气推开了洞口石块，天色微阴，我眼前也有些眩晕。模糊中，南辰一把拉过我，一手将我拦腰扶住，一手推回石块，与我隐于草丛之中。

看他神色紧张，我扯出个笑容道：“这石块一搬回去，哪有追兵还会过来？再说庭姐姐在那里，她很机智，定能掩饰过去，大人不必担心。”

“受了伤还能如此轻松的玩笑？我不怕追兵，只是你这伤……”他拉过我肩膀，却被我驳回。

“没事，当时庭姐姐已经把我推开，只是那飞镖锋利，擦伤而已。”我道，“倒是大人应该小心，一介使臣不但夜闯宫闱，今日还敢帮一个宫女进入禁区，要是被发现了，只怕你性命不保！”

他笑了一声：“你如何知道我帮了你？”

我看了他一眼，拿出火折子道：“潇晴一个弱女子，言语间又毫无城府，怎么会知道这地方漆黑，要用此物？再说，她支开素瑶和孟霞用的借口也是你。还说要我快去快回，怕你撑不过三刻。大人竟如此帮我，伊楠心中明白，却不知大人为何如此。”

“瞧你这机灵的脑袋，竟什么都清楚！”他笑容如暖阳般，“初次见你时挟持了你，说实话，我并不想劫持任何无辜的人，尤其你又是个女子，当日实属无奈。可你神情镇定，处变不惊。而后更是与我有救命之恩。在牢里时重情重义，那时我便决定，要真心相待。”

你可知，当日我本不想救你？

我避开他的目光，那目光纯净温暖，会刺痛我的不堪。

“怎么，很痛？”

“不不，不是……”我笑道，“奴婢并大人想得那样好，多谢大人援手。”

南辰打趣道：“哦？又称我为大人了？我之前倒觉得你私心里根本没把我当过‘大人’，刻薄得很呢。”

“是吗？”我避开他的询问眼神，小心道，“奴婢只是初见大人时有所误会，才……”

“其实我想，你对我也是真心相待的，否则不会在我面前直呼‘庭姐姐’，是吗？”

他为什么总给我难以回答的问题。

我蹙眉一笑：“之前伊楠对大人多有冒犯，还请大人原谅。伊楠告退。”

我起身走远两步，他道：“你不是问了我的名字，是南辰吗？”

我自然懂得他的意思，可却回头笑道：“是啊，南辰大人！”

听到身后一串笑声，我竟也会心一笑。如此直白纯净的一个人，是这深宫中我许久不曾见到的。我羡慕他的率真，可却……无法完全相信。

沿着水路走，遇到潇晴正等在岸边。

“楠姐姐，”她小跑过来，看见了我肩上的血迹，“这……姐姐受伤了？”

走了这些路程，肩头却无好转，愈演愈烈的痛。

我强忍住道：“可能飞镖有毒……”

她没再问一句，径直把我拉回她的房间，寻了水和药品要为我疗伤。我本想驳开她的手，可看到她灿烂真挚的笑容时，我没有忍心。

“潇晴姑娘，多谢了。”上了药很是清凉，痛楚也减轻了。

“楠姐姐，我也没有叫你夏姑娘啊，姐姐叫我潇晴就可以了。我是草原上的女子，不愿意彼此太过生疏了。”她道，“你这伤一定很疼，过两日再来找我，我帮你换药。”

我刚想推辞，她又道：“我看你肩头有个暗红色的月形胎记，我会画丹青，等你伤好了，我就帮你画朵花上去，在肩头可好看了。”

“对了，还没问你可见到大人了？他让素瑶二人去做洒扫，就去寻你了。说是你太过重情义，怕是一见到里面的人就会耽搁许久，怕你出事。”

我点点头：“你家大人安好。你是他的心腹？”

她笑道：“楠姐姐，我们三人都是要献给皇上的，还谈什么心腹？”

想想也是，这三个女子又即将淹没在深宫中了。

傍晚时分，我寻了苏嬷嬷相见。池塘里金色的鲤鱼翻腾个不停，夕阳映照下，金色的鳞片把双眼刺得生疼。

“上次我让你找的南国女子，可找到了？”

苏嬷嬷道：“小主，这事恐怕有些难。辛者库的人大都上了些年纪，没有小主说的那般水灵年纪小的女子。”

“罢了。”我一抬手，“不必了。我想，我已经找到合适的人了。”

宵禁时分，我到柔福殿中向娴妃通报事宜。

“娴妃娘娘，今日……”她打断我的话，这是第一次，“本宫知道，这小厨房里是不会有任何事情的。”

“是。”我低头道，“小厨房一切如常。娘娘若是不必知道细碎的，奴婢就下去了。”

她的声音温婉如旧，可自从那日我躲在一旁听了她是如何想让我被寻到错处的，我便更多了几分谨慎提防，她的抿唇微笑，她的眼波温柔，在我眼中都变了感觉。

我退出大殿时，正撞上大步而来的慕容。

吓得一惊，我连忙行礼。

娴妃也起身行礼：“臣妾恭请……”

“不必了。”他厉声道，“朕只找她。”

他大力的几乎是把我从地上拖起来，在许多婢女的目光下，就这样带走了我。

又是清荷池边。

娴妃原本从容请安却被隐含着怒气的声音截断，踏出大殿时我瞥见的，她那哀怨凄绝的眼神我终不得忘。

慕容始终死死拉住我的手，让我无法挣脱。

最终他站定，道：“你去了。”

我等到一句没有疑问的问话。

我的沉默终于令他开口：“你以为不说话一切就都会过去？从那日在池边你问起秋庭朕便知以你的性情定是会寻她。可是你……朕把你想得过于简单了。竟觉得只要守住柔福殿的后殿就无虞了。你可知道今天若不是朕带人进去，你被那些卫兵发现还有命活？”

他一向寡言，这番话让我万千心情像是在体内打了无数个结。

“皇上如何知道奴婢今日去了……”

“诺敏那晚就发现了你，可却被人劫杀了。”他说得云淡风轻，“大约是在慌乱中在腰牌背面用血迹写下个楠字。这个字，除了你还有谁。今日一早这腰牌就被送回图娅那里，正巧朕半路拦下。若是落在图娅手里，还不知会如何！”

“诺敏死了？”他可以像是报时辰一样平淡，我却是倒吸一口冷气。

慕容道：“朕隐约觉得，宫中有人助你。”

我心一抽，想起南辰我有些担忧，柔声道：“皇上这是在审问奴婢吗？”

他似是恢复了一贯的沉默。

“奴婢有自己的私心。”我拿出秋庭的一只耳环，“奴婢知道，不论秋庭究竟是否是九王爷的人，皇上都不会再留。毕竟存了疑的人，在这宫里是不能留的。但皇上又碍于朝臣的众议和皇后娘娘不能轻易给九王爷治罪，自然不能马上杀了秋庭，便这样拖着。”

“是。”他道。

我又道：“奴婢冒死去见庭姐姐，无非只是想给自己寻一个答案，毕竟她与奴婢在同一间屋子里住了多日，她爱琴棋书画，实在是很有才情，待我也好……我……”

这自然全都不是实话。

“你真的如此在意这宫中每个人是否真心吗？”

我望着他空洞的眸子，深吸了一口气道：“奴婢知道这宫中极少有真情，可是很多时候还是忍不住去问个究竟，希望能找到一点温暖。对别人是，对自己也是。”

“这值得你冒如此大的险？”

我只好小心道：“是奴婢太冲动了，不该这样瞒天过海，惹人注意。”

他定定看我一会，想把我挽在怀里。我刻意将肩头错了错，让他的手碰痛我的伤口。

“怎么？”他见我躲闪，“你受伤了……”

我用手指掩住伤口，在他不经意时忍痛将它撕裂，又现了血迹。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紧皱眉头，用低垂的眼望着我肩头的血红色晕染开来。我的眼里噙着泪，却不是因为伤口有多疼。

“伊楠，朕真的很怕有一日，你会对朕失望。”他的手缓缓拂过我的脸颊。

“皇上。”

良久后，他见我还是不语，问道：“什么？”

我用极弱的声音对他说：“如果来日，皇上不再像今日一样疼惜我了，伊楠只求皇上一样，赐伊楠出宫。”

许久，他缓缓道：“不会。”

回到柔福殿，娴妃命我搬到小厨房边的屋子去住，大约慕容今日的举动彻底伤了她的心。

收拾东西的时候，被我收起的那枚平安符掉了出来。

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尽量不去想起姥姥。她应该还在宫外，过着她那清贫的日子。我明白了苏嬷嬷在我初进宫时所说的话，只有拥有权力，才能实现自己要做的事。这个皇宫，不是什么出入自由之地。

我曾经还想，不顾及其他，只寻个由头出宫去。但日子久了，我不禁嘲笑我最初的天真。

天地之大，我一人之力，寻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