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宫那几日,我常做同一个梦。
梦里绕梁不绝的琵琶琴音与一种独特的香气相互缠绕。姥姥为我做了我最喜欢的桂花糕,笑着望我的神情仍旧慈爱祥和。
那一天,我恍然睡了过去,第二日就在华朝的都城醒来。
周围只是一片冷冰冰的,空洞而虚无。忽然,眼前闪过一道刺眼的光,我猛地睁开眼睛。
紫色的纱帐,素色的被面,偌大的皇城宫殿与清晨的钟。姥姥是个哑妇,从未给我讲过什么故事,只是从前看坊间的话本才看过的辉煌壮丽,如今倒真切地在眼前了。
阳春三月,窗外院子里的粉白桃花开得娇艳非常,晨钟刚刚敲响了几声,惊起了一行檐上燕。天已蒙蒙亮,我没了睡意,向门外轻轻叫道:“苏嬷嬷。”
穿着棕色宫服的嬷嬷缓步走进来,行礼道:“奴婢服侍姑娘更衣吧。”
我进宫已三日了,并未和同进宫的秀女们一起住在永巷,而是住进了月梓宫,还得了这位苏嬷嬷贴身侍候。
我走下床,坐在镜前,她开始为我梳头。我问道:“你不愿与我多说半句,从今往后我就只得每日在永巷学宫规、做针线活?”
她的手停下来,低声道:“姑娘莫要奇怪,宫中不比外面,规矩自然多些。”
犹豫片刻,我开口问道:“你可知姥姥现在何处?”
“奴婢并不知道姑娘口中的姥姥是何人。”听到她这样回答,我转过身问:“可你不是允诺过,只要我能在宫中立足,就会让我与姥姥相见吗?”
她跪倒在地上,道:“是奴婢妄言让姑娘误会了。若姑娘在宫中得到了至高的权力,自然能见到想见的人。”
我扶她起来道:“不必如此,起来吧。”
她默默起身,转身去取常服。“姑娘请看看,今日选哪套?”苏嬷嬷拿来三套衣服。
我从镜中轻轻看了一眼,道:“就这套玄色的吧。”
她点头道:“是,姑娘真是偏爱玄色,选宫缎时大都选了玄色。”
我微微一笑,没有答话。
学过宫规后,我独自在永巷徘徊。私心里,我始终希望能独处一会儿。总之是闲来无事,便采撷花瓣,虽不能制香,却可以打发时间。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身后传来一个男子冷冷的声音。
我感到远处有束目光投向我,转过身来,那人亦是一身黑色长袍,腰间的佩玉是周身上下唯一一点亮色。他缓缓向我走来,我渐渐看清他的脸,有些熟悉。
他停住脚步,道:“不记得了?”他的脸孔很俊秀,可那一双眸子深邃得似是能吞噬这满园春色。我一时想不起他是谁。他又走近了一步,低声提醒道,“那日在兰香寺,你被关在柴房里。”
我忽地记起来了。香兰寺是调香人总要定时去祭拜的寺院,不久前的一天,姥姥曾带我到香兰寺烧香祈福,到了寺后的院子里,姥姥说要去求签,让我到柴房打水净手,却不知谁将柴房的门锁上了。
“是奴家不识,公子见笑了。那日还要多谢公子。”我笑道。
他没说话,下颚微微抬起,俯视着一切。我低下头细细看他腰间佩玉,料想他能够自由进出皇宫,又带着如此细泽纹理的美玉,大约身份贵重。我不愿与他有什么牵扯,便草草告辞要走。
“再次谢过公子。”我行礼道,“先告退了。”侧身之时,却看见苏嬷嬷小心地躲在了我身后方的一棵大树后。他脸上仍是淡淡的,看了看我手中篮子里的花瓣,终于是没有说话。我轻轻走开,路过那棵树时,故意丢下了帕子。
一刻之后,我静静立在湖边,等苏嬷嬷来见我。
看到湖中映出苏嬷嬷的身影,我问道:“我刚丢了条帕子,你可看见了?”
她有些不知所措,不敢言语。我轻声道:“为何要躲在一旁?”
“奴婢……”她行了大礼,“怕冲撞了圣驾。”
我心下一颤,那人竟是皇上。
我看着她道:“这理由想得不错,但我要听真话。”
她迟疑了一会,道:“奴婢曾是皇上的乳母。”
“既然是皇上的乳母,为何不在皇上身边侍候?又何必要躲?”
她跪着低头不语,我扶她起来,道:“你慢慢说。”
她紧皱着眉,道:“奴婢原是太后身边的贴身宫女,到了出宫的年龄,奴婢想,与其出宫没有着落,不如向娘娘求个恩典,嫁个包衣人家,也好安稳度日。后来太后娘娘诞下皇儿,先帝就寻了两位奶娘给皇上,娘娘又让我做皇上的贴身乳母。直到太后娘娘仙去前,将奴婢贬到了杂役房。姑娘不知道那地方,又苦又累,奴婢实在受不住了。这才想跟着小主,或许能再回到皇上身边服侍。”
我又问道:“但这入宫的秀女如此多,你怎能笃定我是能助你的人?”
“宫里的掌事公公特意安排打点了姑娘入宫的事宜,奴婢想着应当是最能说得上话的。姑娘心善,奴婢能伺候姑娘是福分,奴婢愿留在姑娘身边,助姑娘在宫里生存。”
如此说来,姥姥那日将我带去香兰寺,是早有筹划的。我轻轻一笑:“我没有家世,甚至不知道父母是何人。如今这个绿头牌上的名字还是当年我口不能言的姥姥用手指沾了茶水写在桌子上的。回去吧,我累了。”她跟在我身后,走了两步,我停下步子,又道:“今日之前,我本不知道他就是皇上。”
回到月梓宫后,我细细思虑一番后拉苏嬷嬷坐在我身边。她起初不肯,见我坚持才缓缓坐下。
我道:“我本还算不上小主,你也无需对我行礼敬称。但若有一日我能让你回到皇上身边,我也必会尽力,不辜负你连日来的照顾。还有,明日安排我住进永巷吧。”
“永巷?姑娘,这里不好吗?”她问道。
我摇摇头,道:“当然不是。这里虽是偏殿,但也很是华丽舒适,只是其他秀女都两人一间住在永巷,我住在此处不合规矩。”
“姑娘……”她迟疑良久,才道,“奴婢不知当不当问。”
我示意她但说无妨。
她又问道:“既然姑娘与皇上已是旧识,如今姑娘又已知晓皇上的身份,何不直接去见皇上?皇上安排姑娘进宫的事宜,定是对姑娘特别上心。”
“你已说了,我能入宫都是皇上的垂怜。没有尊贵的姓氏,更没有母家的支持,现下去见皇上,也许能求得一时的同情怜爱,但将来呢?其他秀女都有各自家族的势力,再或者自小就精通琴棋书画,是朝臣一心为皇上准备进献的女子。如此一想,我如何立足?”
一步步向前走去,春风暖暖的绕在周围,远远飘来一阵哭泣声。我立在远处,静静听着。苏嬷嬷见我没有跟上,回身寻我,道:“姑娘,快走吧。”看到她极力掩饰的慌张神情,我不顾她的阻拦,向声音源头寻去。
苏嬷嬷几番拦我,都被我推开。
终于,我看到了那个穿着一身破烂的粉色宫服,蜷缩在角落的长发女子。我走过去,俯下身来,轻问道:“你是谁?”
她抬起头,凌乱的长发下露出一张凄白的脸庞。间隙之间我只听到她两声抽泣,道:“你,你别过来!你知道吗?本宫是娘娘,你,快给本宫跪下!”
我猛地站起来,连退两步。
这是个并不宽敞的院子,两边的屋子也显得陈旧破败。在这个院子里,真实与疯魔已经没有了界限。
“你,你是贵妃?!娘娘,奴婢知错了……饶了我吧。”背后忽然冲出一个老宫女,在我面前不停地磕头,“不,你不是!你知道吗……八个女孩,那是诅咒!华朝没有皇子!没有!”说到一半,她又踉跄着走开了。
紧接着又是一阵不知哪里传来的惨笑,喊道:“皇上,昏君!昏君!”
苏嬷嬷跑来,拉开我身边的宫女,对我道:“小主,快走吧!”
我在一片混乱中被苏嬷嬷拉离那里,脑海中一次次将那些画面拼凑。
“那是什么地方?”我稍稍平静了些,问道。
“姑娘受惊了,那是幽双门,是为那些犯错失了宠的女人或是前朝被废弃的宫女准备的住处。”
“皇上为何这样做,难道这些女子的性命就这样卑贱?”
“姑娘又糊涂了,一切都是天子的。”
我满目凄然,嘴角却扬起一丝笑容:“皇上十六登基,至今不过两年,宠幸了多少女子?又废弃了多少?”
她顿了顿,蹙眉道:“皇上每三天寻一个女子,大多是臣子们献上的世家女子。除了中宫皇后,和太后生前最喜欢的娴妃窦氏,其余大都患病而终或是……进了幽双门。”
“如此,你还觉得我只消去找皇上,就能得到长盛不衰的恩宠?”
“那姑娘的意思是?”
“想要拥有一切,自然是不得偷懒的。”我需要一个无法被轻易废弃的身份,用来留在这宫里。
苏嬷嬷说,那是整片大地上最荒凉而无人理会的地方。那座门里,关着无数曾常伴君侧,红袖添香的绝色佳人,最终不过是一赔黄土,一缕白烟。三日,便是一生。岁月还那样漫长,可是都成了须有。果真是无情不过帝王家。
皎洁的月光洒在我的身上,洒在紫色的纱帐上。我静静望着窗外。心中仅存的一丝执念不过是终有一日要站在曾经那个照看我长大的人面前,看着她熟悉又陌生的脸孔,求一个答案。
那夜月光很清,我收起姥姥亲手给我戴上的平安符,将曾经一切天真美好的日子一同埋葬。第二日的太阳若是仍旧照常升起,从前那个十八岁的少女夏伊楠将已经安眠于这皎白寂静的月梓宫中,她只是悄无声息地死了。然后,再用同样的一张面孔,继续活着。
忘了,一切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