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洬回想过往匆匆三十载,他做大华王朝的皇帝做了二十二载。世人说,如今这位开朝以来第一位要禅让帝位的皇帝在位时,若是除去那后宫里数也数不清的风流事,还算得上是位兢兢业业的好皇帝。
但这风流事,若真追究起来,怕是应当算作他扮给世人看的一派荒淫相。他真真放在心上的人,不过数年前在香兰寺遇过的素衣女子一人而已。
那年她还是十八岁的年纪,眉眼不似现在这般温柔。
他轻轻拂过古木香案上刻着的她的脸庞,自她八年前离开这个他从没踏出过的华宫时,他便开始雕刻,刻了一载有余。后又反复雕琢修改,才最终留在了这儿。
“陛下,茶煮好了。”秋庭恭敬地上了茶,始终伏着身,又退了两步。
慕容洬提过多次,不必再如此称呼,她却仍按着从前的礼数待他。不只是秋庭,当今的圣上也从未苛待,不仅贡例照旧,服侍的人也照常。说到底,他不过从善晨阁挪了出来,搬进了暖玉阁。
“抬起头来。”
秋庭心下一紧,缓缓抬起头来。他断是能认出她这张脸的。
“是你。”最后一次看见这张脸时,也是很久之前了,如今想起仿佛还能记得当时身处地牢时周身的凉气。
那时候,夏伊楠还站在他的身边。
她行了个礼:“回陛下的话,是淑贵妃让奴婢来侍候您的,说是怕南国新进宫来的不懂从前的规矩,让陛下不顺心。”
照这位淑贵妃原话说的是:“慕容惯爱喝苦茶,不喜殿内人多,庭姐姐你若是去了暖玉阁,不必凡事亲力亲为。只是他这数年来经历的人事都太过苍凉,愿你去了,能让他感到仍有些许安慰吧。”
他们之间算不上是什么好交情,甚至还有些伤神。但如今看来,确实熟悉。
淑贵妃,是当今皇上的淑贵妃,也是这个后位空置的后宫里最尊贵的女人。
“她……可还好?”
南国众人入主宫内已有不短时日,淑贵妃往这暖玉阁打点了许多东西,他却还未得一见。他也未尝递过折子去问候,只因他心中清楚,皇家的命簿上已经不再有‘夏伊楠’这几个字,只有淑贵妃夏氏。
“娘娘安好。”秋庭淡淡道,“陛下,娘娘还说,等到开春了,您的身子大好了,就把小殿下送回来暖玉阁,和陛下一处生活。”
他手中的茶杯一顿。秋庭口中的小殿下,是他如今唯一的骨肉,也是华朝唯一的血脉,慕容南。他能得以来到这世上,甚是曲折。
“无妨,我从未照看过那孩子。伊楠看护他,我没什么可惦念的。”
“娘娘待小殿下是极好的。”秋庭听着他又咳了几声:“陛下万万得放宽心,不可做如此消极之语。贵妃娘娘很是牵挂陛下。”
他细长的手指在古木香案上流连,轻声道:“秋庭,当初她送你出宫,你可寻到抚育她的人了?”
“找到了。是位口不能言的老妇人。”
“和我说说她幼时的事,凡是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她从袖口里拿出一页薄纸,双手呈了上去,道:“娘娘唤她姥姥,是在市集上卖烧饼为生的。她是二十多年前贵太妃娘娘身边的掌事宫女,在皇宫失火那天被下了哑药,毁了容貌。”
慕容洬细细读过纸上的字迹:
楠儿亲启:
日月倏忽,距相别已有数年,念昔日种种,贱妇吾身实感欠汝良多。
汝本天家之女,仰承天恩,汝母何康贵妃才貌俱佳,性情纯良,本不应遭此大难,于汝降生之日葬身火海。汝有一姊,亦陨于当日。
贱婢卑微,实无奈何,只得心存一念,携汝远离皇宫,隐姓埋名于乡野村中。
天可怜见!世间其冤其苦至斯,不欲再述,惟愿汝重回帝王之家,以汝之聪慧绝人,以正天下之道。
“看来,她幼时过得并不好。”
“奴婢斗胆一言,这位姥姥虽严厉了些,却也将娘娘照看得不错。让她习琴读书,修研调香,粗茶淡饭未必不好。”
没人比他更懂得粗茶淡饭的好处。他早就与她说过,这个皇位从来不是他想要的。
慕容洬看了看窗外,月光依然明亮。
夏伊楠被送进宫,不是来求荣华富贵的,也不是来求尊贵名分的,她是来报仇的。报的,是二十年前那一桩血海的深仇。不仅仅是丧母杀姊之仇,更是一朝天家血脉的湮灭之仇。
秋庭又道:“陛下莫要心寒,她那时并不知道这许多,一心只知道要权力,要找到姥姥而已。”
他道:“原来她进宫时,心里那么苦。”
他这些年,从未真正拥有过她。唯一能将她强留在身边的那三年,也没能让她开颜笑过。
“我想见一见她。”他道,“不是现在,是她封后的时候。你且记下。”
“诺,奴婢记下了。”
慕容洬做过很多荒唐事,大多是做给别人看的。也只有一件,是连他自己都觉得荒唐的。他在这世上最亏欠的人,偏偏也是他唯一真心爱过的女子。若她当初没有遭此变故,该是也有玉碟金盘的一朝公主。
夏伊楠从没有过一个机会,去报那身世的仇。所以他永远都亏欠着她。
或许这样也好,至少,他们不是两不相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