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花火

12月31日对每个银行人而言都是意义非凡的，因为在这一天，他们要被迫留下来加班进行年终决算。往年程遥都是哀声怨道的，今年却期待无比，终于有一个晚上能让她喘口气了。

营业时间结束后，主管特地叫了一桌子的外卖，又去超市采购了水果、零食，还点了一个12寸的大蛋糕，可谓丰盛至极。程遥已经很久没这么畅快地吃过东西了，她一边往嘴里塞吃的，一边还不忘称赞领导，“领导真是太棒了，我爱年终决算。”

“你们看小遥这狼吞虎咽地样子，谁敢信她一个月能瘦八斤。”沈艺小口小口吃着蛋糕，好奇地看向程遥，“小遥，你真不怕一顿饭把瘦的体重给吃回来了吗？”

“没事儿，年终决算一年就一次，胖也就胖这一顿。”程遥回答得豪爽，心里想的却是，回到家想吃得下饭都难。

晚餐过后，大家都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干起了活儿。程遥不需要处理往来账的挂账，因此便开始安心装订自己保管的档案。无奈归属于她的档案种类实在太多，光是打封面和目录便花了不少时间。一些其他网点过来的同事空下来后也开始帮程遥一起整理，一时间，她的座位附近好不热闹。

一晃眼到了八点，起先还干劲满满的同事们都已经各自玩起了手机。程遥伸了个懒腰，将堆在她面前的档案推到一旁，也刷起了微博。看了会儿娱乐版新闻，觉得没什么意思，又不想继续整理，程遥拿着手机偷偷跑到了另一侧的小房间。

在通讯录中找到那个心心念念的号码，程遥毫不犹豫地按下了“通话”键。

“喂？小遥？”

“喂……”本是迫切地想听到他的声音，可电话接通后，程遥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了？今天不忙吗？”高晞晨的声音温柔极了，丝毫没有接到电话的突兀感，这让程遥也放松了些。

“忙，可忙了。我这会儿还在加班呢。”

“这么辛苦？都八点多了还不回家，你要加班到几点。”

“我每年12月31号都加班的。因为我们要处理完挂账，就是客户转错的钱挂在我们银行的账上。下班得看人民银行的清算渠道什么时候关闭了，去年我记得九点多就好了，但是前年好像留到了十点。”

“你们银行的讲究可真多。”高晞晨笑了笑，“不过这会儿我也在加班呢，今天财务早就走了，剩下的事就得我一个人做完。”

“你这个老板当得可真窝囊。”程遥毫不客气地嘲笑道。

“不过我现在可是要回家了哦~只剩你一个人在加班呢。要加油哦，程遥小朋友。”

听筒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程遥急急地说道，“你是要回家了吗，那我挂了吧，你好好开车。”

“等等。”高晞晨喊住程遥，“小遥，你那里能看到烟花吗？”

“烟花？市区早就禁止燃放烟花爆竹了吧。不过我这里星星倒是蛮亮的。”

高晞晨被程遥逗笑了，“等会儿记得查收我的烟花。”

挂了电话，一股暖暖的清泉流淌在心间。程遥将手机捂在胸口，笑得满是娇羞。他的一句话将她拉回学生时代，那种憧憬、那种期待、那种自心底而起的炽热，她已经很多年没有体会过了。

今年的年终决算与去年的结束时间差不多，走出单位门时才九点多。程遥的心情很好，因此看见周正航的车时也没怎么抵触，上车后还冲他笑了笑。

这倒是让许久未见程遥笑脸的周正航大吃一惊，他以为程遥总算是回心转意了，连忙凑过来邀功似的说道，“小遥，我给你买了小蛋糕，等会儿我们一起吃吧。”

“不了，我们主管今天也买了蛋糕，我已经吃了很多了。”

“那……先放着吧，不急着吃。你这次能休息几天？”

“明天和后天。”

“那明天我们可以睡个懒觉了。走啦，回家了。”

望着周正航的脸，程遥有些恍惚，尤其是在听到“我们”这个词语时。她头一回觉得，这个词语用在他们身上，是如此的……不恰当。马上又是新的一年了，她真的能够辞旧迎新吗？

回到家后，程遥洗漱完便躺回了床上。卧室的电视播放着跨年晚会，当红明星在舞台上又唱又跳，她却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小遥，你快看，张艺兴诶！你不是最喜欢他了吗。”周正航踏进房门，他刚洗完澡，浴巾还搭在肩头，发梢处蒙着些水汽。

“嗯……”程遥回答得有气无力，眼睛却始终盯着自己的手机屏幕，“你洗好了啊？那我们早点睡吧，我今天累了。”

程遥说罢就拿起遥控板关了节目，顺带着关了她那侧墙头的灯。厚重的窗帘拉得严实，没有一丝光亮从那缝隙处漏进来。周正航站在一地黑暗里，沉默着上了床。

虽说同周正航说要睡了，但程遥这会儿却清醒得很。她在等那份属于她的烟花。

不知道高晞晨会以怎样的形式送出他的这份新年礼物，但越是富有神秘感就越是令人期待。程遥强忍着心中的好奇，终于熬到了零点。在微信一片喜气洋洋的群发祝福中，程遥点开了朋友圈那个不起眼的红点。

那是一句仅有“新年快乐”四个字的朋友圈，配上了一段15秒的短视频，镜头里一只大手正握着一把细细长长的小棍。那乍看之下平凡无奇的小棒子，一碰上火，立刻像被施了魔法般，从深处骤然迸发出一场小小的流星雨来。小小的光点像是有生命般地在寒冬的空气里跃动，伴随着轻微的“咝咝”声，划开夜的浓重与黑暗，散尽热量，再无声地坠落，消失。

短暂，却璀璨耀目，美得惊人。

程遥痴迷地、毫不厌倦地一遍遍翻看那段视频，温润的眼睛里满是流光溢彩。这是她的烟花，这是他送给她的烟花。

只属于她的，独一无二的新年礼物。

听着身旁鼾声如雷，程遥偷偷掀开被子下了床。她独自走到阳台，窗户半敞着，冬夜的寒风吹得道路两旁的灌木沙沙作响。但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冷，反而浑身燥热，一股暖流顺着血液流淌在她的命脉，澎湃地好似要翻涌出来。

“新年快乐。”她发了一条私信给高晞晨。本以为毫无新意的四个字会淹没在群发祝福中，但没想到高晞晨却秒回了她。

“你也是。新年快乐，小遥。”

“你不怕我这是群发的消息？”

“我知道这不是。”

短短的六个字，却是他与她之间多年来的信任、笃定。这一刻，她忽然间想起了17岁那年的那个拥抱。立夏黄昏，干净而简单的少年用尽浑身力气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让她头一回如此深切地感受到被一个人需要是多么幸福。而她始终没来得及告诉他的是，其实，他也是如此重要。

手机兀得震动起来，程遥看着来电显示的界面，终是不忍拒绝。她小心翼翼地拉上了玻璃移门，这才接起电话。

“我的烟花好看吗？”

“嗯。我已经好久没有见过烟火了。”程遥闭上眼，眼前仿佛还是那闪烁着光亮的花火，明媚而绚烂，“……如果能亲眼看见就更好了。”

“烟花是为了让人记住美好，而不是给人留有遗憾的。小遥，我不希望你有遗憾。”

“大晞，你还记得吗，我高中的时候看《飘》，有一段话非常触动我，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我奉为人生的信条。白瑞德说，‘斯嘉丽，我从来不是那样的人，不能耐心的拾起一些碎片，把它们粘合在一起，然后对自己说这个修补好了的东西跟新的完全一样。一样东西破碎了就是破碎了，我宁愿记住它最好时的模样，而不想把它修补好，然后终生看着那些破碎了的地方。’”程遥一字一句地背着，没想到时隔多年，这段话她依旧记得清晰，“我曾经以为，很多东西破碎了就是破碎了，没有再挽回的余地。所以当年高考失利，那一天在酒店的头脑一热，都只是为了能让自己不再回头。可我现在多希望，那时候我能把碎片一片、一片地拾起。重新拼凑出来的东西或许不是完美的，可它依旧是独一无二的。”

再后面的话程遥没有说了。如果能够早一点就好了，只要再早一年就够了……很多事就不会发生，他们也不会陷入这被动的尴尬局面。可是，现在她已经回不了头了。

她没法去拼凑那些碎片，碎片早已散落一地，再也找不全了。

在这无尽的沉默中，她听到电话那头轻轻笑了一声，“可是生活不光是碎片啊。你还记得斯嘉丽说的话吗，‘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明天会更好’，生活里还有明天。小遥，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