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一众水匪因为官军势大,抢了财物遁走。杨斌放眼所见,这五七十人折损了十余个,剩下的多半带伤,不由得乜呆呆发怔,真有那“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
吴骥才被手下人裹了耳上伤,才来问道:“公子果是少主人么?”
杨斌笑道:“吴叔叔,十五年不见了,侄儿果是杨斌。你不见这块玉凤凰?此物乃是家父贴身之物,是侄儿因为要去南海学艺,这才赠与侄儿的。”说这话,把那块和阗羊脂白玉凤凰取下,示以吴骥才。
吴骥才这才大吃一惊,就船中翻身拜倒,道:“果真是少主人到了!哎呀呀!我竟老眼昏花,错将少主人当做是官军一路,要来拿我的!还请少主人恕罪则个。”
杨斌急忙扶起,笑道:“吴叔叔休要这般说,侄儿一去十有五载,只怕便是我爹也未必能认出我来呢!况且吴叔叔?”
吴骥才面色微微一变,嘴唇翕张了一下,欲言又止,只传下号令,告知各船少主人回来了,教各人都行了礼,才道:“少主去岭南道随东方大侠学艺,想必已出师了罢?刚才你那一手功夫便是十分高明,如今少主回来,真是咱们弟兄的福气啊!”
杨斌道:“哪里哪里,刚才跟我动手的那个军官便有些本事。那狗官是什么人哪?”
吴骥才道:“好教少主得知,那狗官乃是开过名将‘铁鞭王’呼延赞之后,名叫呼延海,字德霖,说起来倒也是个英雄呢!家传双鞭之法,十分厉害,弓马亦是十分娴熟。后面赶来的那人叫做徐继祖,也不是个好惹的。”
杨斌听了他这话,尽是些长他人志气的言语,不由得哑然失笑道:“叔叔,你这是什么话?他们厉害,侄儿也不是泥捏的。难道我从师父那里学来的一身本事只能做摆设不成?”
吴骥才听少主虚骄自大,颇有点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意思,暗地里叹了一声,却不说话了。
杨斌问道:“这姓呼延的既然是呼延赞之后,那岂不是和昔年梁山泊好汉‘双鞭’呼延灼是同宗?”
吴骥才道:“确然如此,只是呼延灼投身梁山,这呼延海便耻于与之为伍,所以他虽是呼延灼的晚辈,却只说自己是呼延赞之后,并不承认这个同族的叔叔。唉!呼延家既是开国元勋,枝叶必定繁茂得紧。”
杨斌点了点头,道:“叔叔,咱们向来是在洞庭湖里作活计的,如今你们怎么都到了这湘江里来了?”
吴骥才脸上变颜变色,沉默良久,才道:“少主,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稍后属下自会与少主言明。”
杨斌听他说话不尴不尬,心里疑惑,但想此地还是长沙地界,方才他们一通大闹,只怕多事,便点头答允下来。
一行人十几艘快船过了长沙,到了汨罗地界,这时天色已经泛起鱼肚白来。吴骥才却不顺江北去洞庭,反而折向汨罗江上游去。杨斌因为自小便被送去南海练武,十余年方才回来,故而并不知道,只是随着众人一同去了。
他们在汨罗江上又行了一二里路,忽然听得前面喊杀震天,吴骥才脸色大变,叫道:“寨里出事了!弟兄们快些!”
众人不待他吩咐,都奋力向前划去。
杨斌奇道:“叔叔何事?如此惊慌?”
吴骥才这时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哪里还有心情回应?
过不多时,转过一道水汊,便见到山脚下一座水寨门前,两路人马正捉对儿厮杀,火光中见得分明,一边是甲胄鲜明,军器整齐的官兵,另一边却身穿寻常衣服,不问可知,便是这寨子中的人了。
吴骥才取过弓来,放一支响箭,寨子里的人本来看看抵挡不住,听到这支响箭,知道是寨主回来了,都奋勇起了精神,死命抵挡,官兵虽众,但被人攻击于水面滩头,一时间倒也攻不进去。
那些宋军见有援兵到了,先都有些吃惊,那领军的将军转头一看,却只有这么几十个人,其中一个白衣少年郎在这将明未晓的时节十分显眼,不知是何人,再一细看,这寨中匪首吴骥才也在这些人中,立刻大喜,传下将令,分兵剿杀。
吴骥才认得这员李统制,知道他也就三脚猫的身手,手下兵丁也十分惫懒,原本并不将他放在眼里,奈何如今跟着自己的弟兄大多带伤,而官兵势大,数百人朝着自己而来,生怕伤了少主人,急忙传令道:“保护少主!”
杨斌却面无惧色,只是问道:“那是何人?本事如何?”
吴骥才道:“那是岳阳城中的李统制,要说本事,十分的不济,但如今狗官势大,少主且要留神。”
杨斌冷哼了一声道:“吴叔叔,贴上去。”
吴骥才惊道:“贴上去?少主要做甚?”
杨斌道:“吴叔叔,岂不闻‘射人先射马,擒贼需擒王’?叔叔且宽心,看侄儿斩将刈旗的手段如何。”
吴骥才正在踟蹰,杨斌却看见官军已然围拢过来,眉头一皱,一把抓起跳板,照船舷上一拍,打成碎块,捡起数块,抢上船头,膝盖一曲,脚尖一点,蹿了出去,凌空把一块木板一抛,打在三丈开外,宋军箭如雨下,他却虚空大步,正落在木板处,轻轻一点,人又蹿起来,面对箭雨,竟如无物。
那李统制见这白衣少年在空中躲避箭矢,矫夭腾挪,十分厉害,如同蜻蜓点水一般直扑过来,才吃了一惊,杨斌已到近前,“呛啷啷”一声,寒芒出鞘,李大人那斗大的脑袋便咕噜噜滚到船上,一船的人见他如此神勇,收剑瞠目而视,都骇然失色,倒退数步,船上乱作一团。
杨文武大喇喇拿起李统制那死不瞑目的脑袋,使一个旱地拔葱,飞上桅杆,开声喝道:“你们的李大人已被我杀了,你们还不退走,是不要命了么?”
他这一声,气沉丹田,虽在乱军之中,众人仍旧都听得清清楚楚,宋军尽皆悚然,有人回头一看,果然是自家长官被人剁了脑袋,消息传出,都大骇起来,一声呐喊,四散奔走。吴骥才看得真切,一身呐喊,寨里寨外一同掩杀,将官军打得大败亏输,走得快的都逃了,但凡慢一些儿,不是被立时杀死,就是跌下水淹死了。
杨斌跃下桅杆,在船上众人都吓得呆了,浑身觳觫,却听他道:“把船拢过去。”
众人心里是千般的不愿,万种的为难,都知道对过是杀人不眨眼的凶匪恶盗,但现在形势比人强,就杨文武露的这一手本事他们便是拍了马也赶不上,“咕咚咕咚”跪了一船板,齐声道:“我等愿降,求大王开恩饶命!”
杨斌把眉头一皱,冷冷的道:“我不杀你们,把船靠过去。”
众人听得把小命保住了,都欢喜不尽,这才把船靠近吴骥才。吴骥才大喜之下,教人夺了战船,便要着人捉拿这些兵士,杨斌拦住道:“叔叔,侄儿已经答允了不为难他们的。”吴骥才这才住手。
众人到了水寨下船,便有二人前来相见,吴骥才引荐道:“少主,这二位是属下的助手,一个是‘水鬼’张四郎,一个是‘铁掌开山’黄泉。二位贤弟,这是大圣天王之后少主人。”当下众人各自见了。
那‘水鬼’张四郎笑道:“公子年纪虽然不大,却有这般高明的手段,千军万马之中取上将首级竟然如同探囊取物一般。真是了不得的人物。”
说着话,众人簇拥着上山,过断金亭,至聚义厅,吴骥才让杨斌当中坐了,自己做了第二把交椅,这才问道:“这姓李的狗官,一向不是我们的对手,今番难道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黄泉哼一声道:“照我看,这狗东西是仗着人多,又是趁夜偷袭,这才敢来咱们汨罗江上放肆的吧?”
杨斌愣了一下,奇怪道:“汨罗江?叔叔,咱们不是回洞庭湖么?怎么到了汨罗江上来了?”
吴骥才叹了口气,道:“少主,做叔叔的也不瞒你了。我们洞庭帮三年前就已经被攻破了。”
杨斌大吃一惊,“噌”的一下便从椅子上跳将起来,叫道:“什么?洞庭湖被攻破了?我爹娘呢?”
吴骥才又叹息了一声,低了头道:“三年前,狗皇帝派少保岳飞来攻,原本互有胜负,他一时倒也奈何我们不得,叵耐黄诚、杨钦这两个狗头忽然反叛。岳飞用杨钦之谋,决堰放水,浮草塞木,我们久在水上生活,优势尽失,被打的打败。杨大哥被牛皋所获,解上临安,大哥全家七十余口就戮。”
杨斌一听全家遭此大难,一口气捯不上来,大叫一声,双睛一翻,直接晕死过去。三人急忙抢上扶住,七手八脚相救。杨斌良久方醒,“啊呀”一声,哭道:“爹啊!娘啊!孩儿不孝!十五年方回来,已是天人永隔!这苍天何其残忍?竟不让我杨斌见双亲最后一面!”伏地哀嚎不已。
三人都劝道:“少主节哀。”
杨斌哭了一阵,咬牙叫道:“赵构小儿!岳飞狗贼!我杨斌指天盟誓,若不报此仇,此生誓不为人!”
吴骥才见他悲愤不已,怕他伤了身子,道:“少主能有此心,杨大哥在天之灵必定十分欣慰。但岳飞乃是山西大侠周侗的入室弟子,本事十分了得,那赵构又是当朝的天子,岂是那么容易杀了他们的?可恨黄诚、杨钦二人,杨大哥待他们不薄,谁知是这般见利忘义的小人,真真可恨得紧了!”
杨斌沉默了片刻,道:“叔叔所言极是,岳鹏举之名侄儿在南海也有所耳闻。哼!也罢,我先杀了黄诚、杨钦再说,这两个现在何处?”
吴骥才道:“这二人现在已经入了军了,就在岳飞军中。”
杨斌又哼了一声道:“这却很好,我正好连他们一道宰了,剜出心肝祭奠我爹娘。叔叔,烦劳你准备香案牌位,侄儿要先祭拜先父母。”
吴骥才道:“不消少主吩咐,请随我来。”当下领了杨斌转入厅后,先给杨文武换了一身麻衣孝服,过了几重院落,来到一个小屋里,当中两个灵位,上书“大圣天王杨公幺之神位”“大圣天王后杨门许氏之神位”,旁边更有灵牌无数,想来便是洞庭湖一战中损失的弟兄,摆着三牲祭品,点着长明香烛。
杨斌见了父母牌位,忍不住伏地嚎啕痛哭起来,其间悲痛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就连吴骥才三人都忍不住心里发悲。
就在众人心里凄苦的时候,一个喽啰过来道:“大当家的,盘龙寨的孙当家的来了。”
这里话音才落,就听外面打雷一般的叫道:“老吴,我听说李山那厮带了兵过来找你的麻烦,你他娘的没事吧?老子来帮忙来了!”一边说着话,就由打外面进来一人,身长九尺,十分壮硕,方面阔口,须如钢刷,眼若铜铃,腰佩钢刀,足蹬皮靴,大步流星。
他一看众人都在这灵堂里,愣了一下,道:“老吴,给大哥上香呢?咦?这厮是谁?”
吴骥才道:“孙三霸,你他娘的瞎嚷嚷什么?这是少主!少主回来了!”
孙三霸惊道:“这是少主?少主回来了?”
杨斌站起转过身来,行了一个后辈礼,满脸泪痕哽咽道:“孙叔叔,是侄儿回来了,侄儿回来晚了!”
孙三霸勃然变色,对着吴骥才就骂道:“老吴,你娘的喝多酒发昏了?李山转眼即至,你倒好意思让少主身陷险地?大哥如今就只剩了这一枝独苗,若有个好歹,你要咱们如何在九泉之下去见杨大哥?”一边破口大骂,一面抡起砂钵大的拳头就要打。
张四郎、黄泉二人急忙拦住道:“孙寨主且慢动手,李山已死,官军都败走了。”
孙三霸奇道:“死了?我听说这狗官带了二千多人来剿你们,你们不过五百余人,居然能够将他们打退?还杀了李山?”
黄泉道:“我们哪有那本事?是少主施展手段,箭雨丛中凌空飞渡过去,简直比飞鸟还灵活,临阵一剑削下了李山的狗头。”
孙三霸悚然动容道:“少主如今本事如此了得?那何愁杨大哥和兄弟们的血仇不能得报?”
杨斌流泪道:“恨侄儿资质驽钝,不能早些回来,不然,不然……不然安得如此?”
吴骥才看了张黄二人一眼,叹道:“少主节哀,逝者已矣。大哥在天之灵想来也不愿意见少主如此悲痛。如今当务之急,是想想如何报仇雪耻。我老吴是个粗人,不懂什么转脑筋的事情,我这一票兄弟,今后都随少主差遣了!老孙,你怎么说?”
孙三霸厉声道:“你他娘的这是什么话?还用说?咱们一样,盘龙寨但听少主差遣。”
杨斌思忖片刻问道:“二位叔叔,咱们洞庭帮还有多少人?”
孙吴两个道:“总逃出来十来人,或占山,或据水,或流亡在外,流亡在外的不好说,但就这占山据水的每个人也都拉起了成百上千的人。”
杨斌点头道:“侄儿打算往临安走一遭,这里的事情就交给二位叔叔了。”
二人吃了一惊,道:“少主要孤身犯险?这如何能够?那岳飞本事不小,又统领大军,这……还请少主三思,如若不然,带了我们两个老的去,也好有个照应。”
杨斌把头摇了摇,道:“二位叔叔若跟了去,谁去联络先父旧部?侄儿此去,能报得了这仇也就罢了,若报不了,侄儿也不是个不知好歹的人,绝不会平白的丢了性命。”
这两个见少主人毅然决然,苦劝不得,只得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少主自己小心,若有不便的时候,一封书来,别人不敢说,我们几个是赴汤蹈火,刀山油锅也决不会皱一下眉头。”
杨斌再拜道:“如此,麻烦几位叔叔了。事不宜迟,侄儿明日便走。几位叔叔也小心应付。”
几人只得应了。
转过第二天,杨斌教把那些官军捆到父母灵位前,一个个全都宰了活祭,可怜那些人以为有条活路才投诚,谁想到到头来免不了做了刀下鬼。杨斌拜别了父母牌位,这才提了宝剑,背了包袱下山取路往临安来,有分教:
剑气冲天,说不尽江湖旧事;恩怨情仇,分不清谁是谁非。
不知这杨斌下山,又会有怎样故事?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