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天上乌飞兔走,人间古往今来。沉吟屈指数英才,多少是非成败。
富贵歌楼舞榭,凄凉废冢荒台。万般回首化尘埃,只有青山不改。
——调寄《西江月》
话说南宋绍兴八年的夏天,时值正午,烈日当空,晃得人眼睛发花,树叶都打着卷儿,狗都吐着舌头,即使是在这绵延宽阔的湘江上行船也感觉不到一丝凉爽,反而倍感闷热潮湿。
从衡州来的行船上站着一个一袭白装的少年人,他的衣服是雪白,头上的扎巾雪白,就连脚下的靴子也是雪白的,腰上悬挂着一个狼牙型的羊脂白玉雕刻的凤凰,宛若从天上下来的浊世佳公子。
他的脸上也略显苍白,长着很好看的剑眉,一双细长的丹凤眼里精光闪闪。他的手里提着剑,是古朴的乌鞘长剑,剑柄也是名贵的乌木,没有缠绳,装具都是已经包了浆的黄铜。
一舱的人都热得直摇扇子,唯独他孤傲的立于船头烈日之下,竟然连一滴汗都没有。
船夫不忍心这么一个翩跹美少年就这么受折磨,便道:“公子,进舱里去吧!今日日头太大,别伤了身子。”
少年人却恍若不闻,连头都没有点一下。
他少小离家,如今一是整整过去了一十五年,现在学成了文武艺,只恨不能肋生双翼,飞回家中去,真所谓归心似箭,又怎么可能会搭理别人呢?
船夫看着这少年颀长的背影,摇头叹了口气,自语道:“唉!天下偏有这等痴人,好好的福气不会享,却偏偏要在这里受这烈日灼身的罪过!”
其实船舱中也不见得多好,行船载满了客人,这一群人里什么人都有,行李自然也不少,偌大的船舱里已是没有了立足的地方了,更何况现在烈日当头照,人们都挤在船里,更是燥热不堪,而且是什么味道都有。
少年人有洁癖,那种汗水和胭脂香粉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的滋味儿他可受不了。
他从岭南道的南海到了衡州,在从衡州的码头上的船,经过一日的航行,今日未时末客便可到达长沙,明日可以回到岳阳老家了。
想到回家,他的心跳更加迅速了,仿佛眼前宽阔的湘江变成了更为广袤的洞庭湖,湛蓝的天穹,碧绿的湖水,忙碌的人群,熟悉的,但是已经不会说的乡音……
船在长沙下了锚,少年嫌恶的看了舱中诸人一眼,径自去舱里去了自己的包袱背上,跳下了船。
船上的人都知道这少年昨天过夜就没有待在船上,所以也不稀奇。船夫因为他给的钱多,每日也都会等他来了才开船走。
少年人下船之后,径自来到码头一家看似不错的客栈里,柜台上丢出一锭纹银,用他那冰冷中带着热切的声音道:“掌柜的,要一间上房,另外有什么好菜都拿将出来。”
掌柜的一看这白花花的银子,登时大喜道:“这位公子爷不消吩咐,先把好的给你,只不知公子是在铺面上吃还是搬回房里去吃?”
少年耳听着客栈大堂里嘈杂喧闹,皱起了眉头,道:“搬屋里去。屋子可是要一尘不染的好屋子。”
掌柜的这时候黑眼珠子盯着白银子,哪里会不动心的?陪笑道:“公子爷真会开玩笑,我们做生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长沙一向富庶,时常也有那富贵人家来这里歇脚的,怎么会没有好房子?”
少年点了点头,道:“这便好。你找个人带我上屋去。”
掌柜的道:“这个不消吩咐,三儿!带这位公子爷去上房!公子,恕小人多句嘴,可要什么好酒么?我们这里有上好的烧黄二酒,正好佐餐。”
少年人道:“不要酒,只把饭多弄点来。”
掌柜的应了一声,吩咐下去,早有那店伴过来,带着少年上屋后楼上去了。
这屋子里果然是一尘不染,用汝窑梅子青的香炉烧着炉熏香,墙上挂这些山水字画。少年随便瞥了一眼,依旧是一言不发,便将行李宝剑放在了床上。
店伴道:“公子稍歇,饭食一会便道。”
少年嗯了一声,那店伴便自行退下了。他坐在床边,先从包袱里取出一块洁白的丝帕,这才拿起宝剑轻轻地拔了出来。其时日影西斜,屋内点着明晃晃的蜡烛,但这把剑一出鞘,那烛火顿时失了颜色,屋内气温更是骤降。但见这把宝剑周身青湛湛的夺人双目,之前一直处在剑鞘里还不觉得怎样,这一出鞘,屋内顿时剑气弥漫,不多时,那剑身上更是已然凝结起了一层薄霜。
少年人拿了丝帕轻轻拭去剑上寒霜,擦了一遍又一遍,等到这把剑上周身剔透了,这才还剑入鞘。
这时店伴已将饭菜端了过来,无非是四鲜果,四干果、四蜜饯连带着鸡鸭鱼肉,时令的蔬菜,一大碗米饭。少年道:“齐了未?”
店伴道:“公子,吃食依然齐备了。”
少年点了点头,有摸出三五两的散碎银子丢给他道:“很好。你去罢!吃好了我再叫你收东西。”
店伴千恩万谢的允诺去了。
少年这才缓步来到桌前,端起米饭提箸就吃,虽则只是些普通的东西,他却并不挑食,如果不是饭量大,直接端了大碗,就那吃相倒也能称得上高雅。
不多久饭罢,少年开了门叫店伴收拾了,自己先在屋内歇了一会,便跌坐床头做起功课来。
看看到了亥时,店里早就熄了灯火,这客栈离却湘江甚近,只听得湘江潺潺水响,阵阵蛙叫虫鸣传了进来。
几个周天下来,少年才收了功,心里一阵欢喜一阵惆怅,欢喜的是明日便可以回到岳阳,惆怅的是自己五岁离家,跟随师父远遁岭南学艺,十五年后方回,也不知旧时玩伴还能认识几个,更不要说那些叔叔婶婶了。
他正要睡觉,猛听得江面上忽然嘈杂喧闹起来,窗纸上映出火炎炎的火光,不多久整个码头都震动了,往来人奔走相告道:“哎吔!强盗打劫来了!”
少年心里微微一动,把窗户撑开,循着火光望去,江面上果然来了好些轻舟快艇,灯球火把将一小片江面照得通红,小舟之上人影绰绰,约有五七十人,各挺刀枪把守,又有不少人已经爬上各艘船只,遇到东西便劫上小舟,但有反抗的,或者枪刺,或者叉戳,或者刀砍,将人杀死。
他们坐的那艘大客船上,一个满脸钢须的红面秃头老者,手里拿着一柄三股鱼叉站在船头,东指西指的发号施令,显然便是这水寇的头目了。
这少年人见到这秃头老者,先是愣了一下,急忙提了宝剑,推窗望月,整个身子如同离弦之箭射出窗外,直奔江边。
他既有名师指导,这一箭距离转瞬即至,扑倒近前,那个老者犹自未知,还在叫人“快些快些”,直到这少年飞身上船,船身微晃,他才发觉有人来了,吃了一惊,来不及回头细看,身子往下一沉,一个盘龙绕步,手里钢叉使出一个“回马枪”的架势直奔少年就来。
少年清楚这柄钢叉沉重,右手袍袖一拂,便将这鱼叉拂过一边,叫到:“吴叔叔,是我!”
这红脸老者听了,登时一愣,但现在他们干的就是横行无忌的不法勾当,只怕是官军诓人,哼了一声,道:“谁是你的吴叔叔?小子还想赚我?”又是一叉搠将过来。
少年吃了一惊,急忙抢上,一把握住鱼叉道:“吴叔叔,我是杨斌!”
红面老者这才真的怔住了,火光下呆了半晌,才失声惊呼道:“少主?你回来了?”
少年刚要答话,猛听得身后喊声震天,内里霹雳也似一声暴喝道:“吴骥才你往哪里走?”暴喝声中夹杂着“碰”的一声弓弦响,一支狼牙雕翎箭直射红面老者。
这红面老者吴骥才久在江湖上做些没本钱的买卖,纵横荆楚道上三十余年,号称“潇湘飞鱼”,原本也不把官兵放在眼里,但如今手里鱼叉被白衣少年攥住,如同生了根一般,弓箭又快如闪电,不由得变了颜色,撒了手就船头合身一扑,才堪堪避过,饶是如此,也被箭上的狼牙挂走了一块耳朵肉,爬起来时已是鲜血长流,十分狼狈。
少年急转头去看,灯火中只见那张弓搭箭的人是一员将官,身长八尺,浓眉虎目,身披雁翎锁子甲,头戴凤翅熟铜盔,坐下一匹青鬃烈马,鞍鞯旁挂两条八棱竹节钢鞭,手里一张泥金画鹊铁胎弓,端的是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他见少年抢住鱼叉,以为是来给自己帮手的,便即叫道:“兀那少年,果然好本领!快些将这贼首擒下,立不世之功!”
吴骥才一听这话,心里暗暗吃惊,刚才交手两合,已知这少年手下不弱,他自称是老主人的儿子杨斌,可是终究是走了十有五年,年轻人变化最大,安知这人是真是假?是敌是友?
吴骥才心念电转,寻思道:“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先走了,在作理会不迟。”打定主意就要带弟兄们遁走,却听得这白衣少年哼了一声道:“谁要和你这厮作一路去立什么功劳?识相的快快滚开,免得小爷性发,教你们都下水里喂王八!”
这将官也是一刀一枪挣出来的功名,很有些武功,原本在城里,听闻江边水寇来袭,想要建立功勋再升个几级,带了一对亲信士兵出城剿匪,如今却没来由受一个草民的侮辱,顿时面色一沉,道:“小子,你这癞子麻拐打喷嚏,好大口气,既然给你脸面不要,就休怪本将军不客气了!你姓甚名谁?从实讲来!本将不杀无名之辈!”
少年把手里钢叉望船面上一丢,手按宝剑,冷然道:“说与你听也不妨,小爷自幼生在洞庭湖里,姓杨,名斌,表字文武,家父不是别人,正是洞庭湖君山大圣天王杨幺。你这狗官又是什么来头?”
这话一出,不论是吴骥才还是那个将军都是一愣。
将官却不答话,只是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也是洞庭余孽!好好好,拿了你,比拿了吴骥才有用得多!”当下收了弓箭,扯出双鞭,纵马直扑杨斌。
自古以来就有官匪不两立之说,这将官认定了洞庭湖匪首的儿子,顿时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要把杨斌拿下捉上临安,那时候加官进爵,总好过在这地方做一个守备要强得多。他心里一阵暗笑,心道:“这岳飞脓包,偏教走了杨幺的儿子。如今被我撞上,和该是我发迹!这些年的菩萨神仙果然没有白拜。”
眨眼功夫,马匹便道,将军觑准了,高举双鞭,对准了杨斌搂头就砸,誓要靠着他换取前途无量。哪知杨斌不动声色,就在他举鞭的时候,忽然双足一点,腾空而起,手中宝剑出鞘,寒芒未到,已是剑气迫人,直逼将官。
那将官之前只是见到他抓着吴骥才的钢叉,到底有多少本事却不知道,总觉得这人年纪轻轻,本事应该有限,那一句“好本领”原本也只是捧人的话,现在一看这少年把一把宝剑抖出千万点寒星直奔了自己而来,不料天下有这般快剑,顿时大吃一惊。
好一个将官,心下固然惊骇,但是临危不乱,眼看剑到,双腿夹紧马腹,身子往后一仰,平躺在了马鞍上,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瞬避了开去,手里双鞭往上一磕,那是鞭重剑轻,要把这宝剑磕飞的意思。
哪知这少年剑法之上浸淫多年,深知以轻御重之法,宝剑才与钢鞭相交,便轻轻一按,借势弹了起来,临空翻了个身,长剑下击,更是气势非凡。
将官不意他身手如此迅捷,早收起了大意之心,双足一踢马镫,退将出来,饶是他走得快,这一剑也差点把他的命根子切掉了,他才离马鞍就听自己的爱马悲鸣,杨斌宝剑锋利,竟在无声无息之间刺穿马鞍,插入马背,直没至柄。
杨斌一看他躲过了,趁着这匹马还没跪地,一掌打在剑柄上,身子凌空又是一翻,弃了宝剑,手一抖,三枚金针对准了他就射。这将官眼看着对方纵跃而起,心里才叫的一声“不好!”手腕上一麻,惨叫一声,“咕咚”落地,手里钢鞭都丢过一边去了。
其时官军已然与众人大战起来,听得自家大人一声惨叫,都吓了一跳,他们都知道这将官家传的本事十分了得,不想这么快就败下阵来了,心里都有些胆寒起来。
这群人胆气一泄,原本数十人与水寇打得互有损伤,难分轩轾,忽然间竟有些抵不住了。猛听得呐喊声起,天坼地裂,长沙城内官军如同潮水一般涌来,那些士气已颓的先头部队顿时精神一振,又比之之前更加勇猛了。
杨斌飞身落地,正要一掌将这将官毙了,哪知马蹄声响,又有一员将官拍马挺枪而来,口里叫道:“呼延兄休慌,徐某来也!”弯弓搭箭,“嗖”的一箭射来。杨斌这一掌若是打实了,自己也势必被一箭射死,不得已只得舍了对头,倒纵出去,就半空中从马背上拔出宝剑,舞一团寒光将自己裹住,退回船板,叫道:“吴叔叔,官军势大,风紧扯呼!”
吴骥才原本有些发蒙了,这一下如同当头棒喝,顿时醒悟过来,捡起钢叉,一声唿哨,带着众水寇且战且走,退回自己的快艇里,等到杨斌也退下去了。吴骥才便叫各船扬帆,顺风顺水疾走。
后面来的那徐姓将官救下了同僚,赶到江边,知道赶不上了,只恨得咬牙切齿,再捻弓搭箭,扯满了,一箭将一艘快船的风帆射落,吴骥才大惊,急忙叫快划船,真就如同漏网之鱼,丧家之犬一般走了。
杨斌跟着他们一路去了,这一去也,有分教:
血浪千重因家破,江湖万里缘恨生。
不知杨文武跟着他们一块去了,又要生出什么事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