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杨斌杀了那些官军泄愤,独自下了山寨,满腔的悲伤愤怒,取道就往临安来。这一日正到了岳州,杨斌独上岳阳楼,但见八百里洞庭湖烟波浩渺,一片碧汪汪的湖水连亘天地。
其时的岳阳楼已成一个凭吊古今的酒肆茶楼,便有一个过卖上前来问道:“这位公子远来,不知要些么子?”
杨斌道:“洞庭湖素有鲜鱼,你便拿一尾来,凭你怎么做皆可,再要些吃食,一壶泡茶。”
店伴道:“这里还有陈年的老酒,不知公子是否也要来些?”
杨斌凭栏叹息道:“我不喝酒。”
店伴应了一声,自行去了。杨斌趴在栏杆上,去看那昔年熟悉,今已陌路的洞庭湖,碧绿的水面上渔舟在那一平如镜的水面上往来不绝。这里是杨斌旧年熟悉的场所,只是如今物是人非,昔年雄踞此地的洞庭帮已经烟消云散,就连自己父亲洞庭王杨幺都已经不在了,他在靠外的一张桌上放下行头,眼望着洞庭湖一声长叹,只觉天地广大,唯自己一人踽踽独行,不由得悲从中来,恨不能放声痛哭一番。
过不多久,过卖将吃的端了上来,另配了一些糕饼佐茶,现在的杨斌是心乱如麻,吃东西如同猪八戒吃人参果尝不出一些儿滋味。才吃了一口,叫过店小二道:“你去打一壶酒来。”
店小二脸露喜色,不消片刻,端了一壶酒一个酒中来,杨斌把酒倒了一盅,放在鼻子上嗅了嗅,淡淡道:“这酒不好。”
举凡生意人最听不得客人说这家东西不好,店小二顿时憋了一肚子火,却陪着笑道:“客官真会玩笑,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整个岳州谁不知道这里的酒最好?你连尝都不尝,莫要就胡乱定论。”
杨斌剑眉倒竖,斜眼睨了店伴一眼。那过卖见他满脸杀气,仿佛与自己一天二地恨,三江四海仇一般,立刻就被震住,作声不得了。
杨斌却并不与他啰嗦,就包袱里摸出几两散碎银子丢给他道:“去城里刘家老店打一壶‘十里阳春’来,多的算是你的跑腿钱。”
店伴约莫着这银子有二三两重,买了酒还能够余下一两多,顿时转怒为喜,应一声就准备走。
杨斌喊住了道:“休得在我面前滑头,今日我心情不好,小心剁碎了你丢湖里喂脚鱼!”
店伴听得心里直皱眉头,但现在银子在手里,沉甸甸直撞心扉,便笑道:“客官只管放心,小人瞧你也是个有本事的,小人便有千万个胆子也不敢在公子面前放肆不是?”说完径自下楼进城去买酒去了。
杨斌一个人无所事事,拿了箸一点点挑了饭,一边唉声叹气一边吃。
正在这时,打由楼梯上来一对父女,女儿搀着颤微微的父亲,老父亲一把年纪,手里拿着弦子,两个人上来对着在座宾朋团团施了一礼,道:“搅扰了各位清客,小老儿父女二人打北边来,原本打算往衡州投奔亲戚,奈何兵荒马乱,囊中羞赧。但小老儿也不是没皮没脸的人,不愿意沿街乞讨,只会几段弹词小调,教了小女儿,就在贵宝地上卖弄一番,诸位若是觉得好,打赏个把小钱,够我父女的路费足矣,不胜感激。”
众人来岳阳楼的,虽然不是个个都有真学问真素质,但大多都借以凭古吊今,都知道如今国土沦丧,中原地区尽为金人所掳,一路逃难过来,殊不容易,故而谁都没有说腌臜话。
老头说完,便找个一张椅子坐了,女儿在一边侍立,两个人一个调弦,一个清嗓,便开声唱了起来,是东坡居士的一曲《蝶恋花》: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这首词原本是说的少女怀春,年韶易逝的事情,但自打北地出兵,中原沦丧,家国南渡之后,天下也有不少的志士英雄,听得心里发苦,“天涯何处无芳草”,奈何今日所见,芳草依旧,只非故园。那下阕所说的清平世界更是一去不返了。
杨斌更是听得心里大恸,肝肠寸断,洞庭湖景色依旧,年年如此,只是与自己父母天人永隔了。
就在众人心情沉痛,不发一语之际,猛听得一人鼓掌叫道:“好!好!好!小娘子唱得好,果然是莺啼婉转,绕梁三日!好!果然是好!”
众人听这人说话口气轻浮,大半都转过头去看个究竟,便见到一个锦衣华服的公子笑眯眯的盯着这个小姑娘瞧,笑道:“娘子唱的好是好,却不知,还会些什么曲儿?一并唱将出来,让大伙乐呵乐呵!”
与他同坐的一群贵公子都贼兮兮的笑起来。
这女子一看公子哥这模样,心里便有几分害怕,但自古贫不与富斗,民不和官争,只得看了父亲一眼,这才把曲调一转,成了范文正公的《渔家傲》: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帐里,寒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那公子叫道:“好好好,小娘子果然好唱曲!不知秦少游的《鹊桥仙》可会?”
这话音一落,众人都哗然起来,原来秦观的《鹊桥仙》好则好矣,但说到底总是灯红酒绿的繁华生活,在如今这国破家亡的时候唱将出来,十分的不妥。就听得桌角边上一人猛地喝道:“老丈弹得好曲调,我这里有一曲《满江红》未知老丈会弹么?”
众人被这霹雳一般的吼声都吓了一跳,急转头看时,只见这人生得八尺开外,虎背熊腰,身满脸刚毅之色,浓眉大眼,腰悬宝刀,果然是堂堂一表,凛凛一躯。就连杨斌都不禁喝一声彩。
老丈不知道这人到底要做甚,愣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那人便和着曲子高歌起来道: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这壮汉一唱完,众人都忍不住喝起彩来。只把那贵公子气得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拍案而起,戟指怒骂道:“你这腌臜泼才是什么东西!赶来败坏本公子的雅兴!”
这汉子斜着眼看了那人一眼,冷笑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人家父女在这里卖唱,大家听得,怎么好像变成了你的人一般?”
便在这时,之前被杨斌打发了去买酒的店伴回来了,看见这两个人争吵,脸色微微一变,急忙挪开视线,就当做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快步走到杨斌跟前道:“客官,你要的酒,看看是也不是?讲实话,那刘家老铺的酒如何能比得过我们的?客人只怕要走了眼了!”
杨斌皱了皱眉,问道:“那人是什么来头?看你的模样似乎颇为惧怕。敢是岳州城中谁家的少爷不成?”
过卖忙低声道:“公子是外地来的吧?怕不晓得我们这里的事情呢!这位是岳州知州老爷家的公子,叫做邹莲,知州也算是个清廉官,不知道怎么的半生无后,好容易老来得子,视如珍宝,什么事情都惯着,以至于这位衙内在岳州城里横行霸道,倚着他爹的威势,谁不怕他?岳州城里的人暗地里都叫他‘过街老鼠’呢!”
杨文武奇道:“既然这位邹老爷是个清官,怎地不管一管自己的儿子?”
过卖叹了口气,大摇其头道:“管不住,能奈何?”
杨文武听他这么说,更是勾起了好奇心道:“老子管儿子管不住?这是什么个道理?难道他没学过礼义么?是你们家大人舍不得花钱请人来教?”
店小二道:“客官说哪里话来?邹大人为这厮请了七八个先生了,但都没个正果。”
杨文武笑道:“敢是他不是个读书的料?”
过卖道:“客观你不晓得,这位邹衙内,要论读书的天赋,那真可以说是异禀得很哩!四书五经但看一遍即可倒背如流,奈何却不学好,百般的刁难先生,说得过也还罢了,说不过时,老大拳头把先生一顿暴打,知州对他一向爱溺,起先还训斥几句,这厮不听,也没奈何。”
杨斌道:“何不用家法?”
过卖道:“若说就这小东西的行径,打杀了都不为过,怎奈夫人比知州更加宠爱他,真要上了家法,还不跟知州拼命?”
杨斌大笑起来道:“人都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果不其然啊!哎!小二哥,烦劳你再给我这里装两碗米饭那一个杯子来。”
店伴看了一看动了筷子的菜肴,问道:“公子可是还有人来?这些菜是否重做?”
杨斌被勾起心事,悲叹一声道:“不用,我是祭奠先人,家父原本就是岳阳人,喜好喝刘家老店的十里阳春。趁着在这洞庭湖畔岳阳楼,正好吊祭一番。”
店伴呆了一下,先前因为被杨斌威逼着去买酒的愤懑散得一干二净,道:“公子稍后,小人这便去准备。公子还是个孝子来着。”
杨斌苦笑,心道:“爹娘死都死了,还有什么孝顺不孝顺的?”
那边厢邹莲和那汉子已吵得不可开交起来,都是梗了脖子,瞪了眼珠,俩人跟斗鸡也相似。说到最后,那公子大怒,从同伴手中抢过一把佩剑,铮然龙吟,拔剑出鞘。楼上众人一看有人操家伙动手,都吓得面如土色,深恨爷娘少给自己生了两条腿,连滚带爬滚下楼去了,那卖唱的父女也急忙去躲了。
那壮汉看对方拔剑,却毫无半点惊惧之色,仍旧把一双虎目斜乜着,冷笑道:“就你这两下子,也配与我动手?”
这壮汉虽然只是冷笑说话,但却自有一股杀伐神威,凛然不可仰视,杨斌不禁又暗赞了一声,却又忍不住有些发悲。原来当年杨幺啸聚洞庭湖,便也是这般气势,如今杨文武见到这样的气势不由得又想起父亲来了。
那邹莲和他的高朋们都是脸色大变,连手都有些发都起来,但想到其父乃是这岳州知州,自己在城里向来横行无忌,现在也不肯折了面子,两只手扶住长剑,高举过头,“呀”的一声尖叫,照着这汉子搂头就斫。
这汉子依然一声冷笑,说时迟,那时快,眼看这一剑到了眼前,这才一脚踏出,一个“莺鸽手”往上一架,邹莲的宝剑拿捏不住,顿时脱手坠地。汉子却趁势兜住他的腕子,左手滑出,一掌切在邹莲肋下。周莲吃痛,惨叫一声,不由自主的弯成了一个虾米,却被这汉子飞起一脚,把这位纨绔子弟踢得滚到地上,脸色惨白,“哎呀呀”呼痛不止,眼泪如同奔涌泉水一般流了出来。
邹莲的朋友都惊得呆了。他乃是知州公子,这人却是谁?难道就不知道邹莲在邹知州心中的分量么?
众人方自吃惊,猛可只听得靠湖一桌一个白衣秀士拍着桌子大叫道:“好!好好!阁下好本事!”
他们都是些欺软怕硬狗仗人势的纨绔子弟,见识了这个壮汉的本事,都不敢拿他怎么着,可是一看杨斌虽则带着宝剑,可是到底长得文文弱弱的模样,都不知道他有几斤几两,是什么来头。况且剑道一途本就极为艰难,世上拿着剑左右乱晃的打底也都没有什么极大的能耐。登时都把矛头对准了他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来胡说?”说着都要上前。
杨斌冷笑道:“我是什么东西,你们也不配知道。我叫好,干你们何事?”
众皆大怒,各抄了家伙围拢过来。那壮汉原本见众人要以多欺少,很有些不忿,但再一看杨斌好整以暇,全不将他们放在眼里,便知道这是个有本事的人,再一看他这装束、年龄,猛可想起岭南道上一个有名的人物来,心里微微吃了一惊,更是放下了心,大马金刀往椅子上一座,一脚踏实了仍旧在地上打滚的邹莲,戏谑的笑看着他们动手。
杨斌等他们围拢了,才冷冷的道:“我劝你们赶紧带着这位公子走开比较好,若是与我动起手来,只怕诸位是讨不了便宜的。”
这话一出口,无异于火上添油一般,围拢的人都是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在怒骂声中手里的东西照准了杨斌就砸将下来。他们既然是邹莲的朋友,那都是有权有势的人物,兼之是为了邹莲动手,便真要追究起来,将人杀了,他们亦可相安无事的,所以人人发狠,个个争先,要把这杨斌打得一个重伤残疾不可。
杨斌看众人动手,也不见起身,飞起一脚,便把当先的人踢得飞出战团,脚在落下之时又迅如闪电,分踢左右两个,将二人踢翻在地,紧跟着一脚搭在一人手臂上,如同巨蛇一样缠上,往上一掀,那人身不由己踉跄上前来,杨斌忽然跃起,顺势一脚,这人立刻扑到长凳上趴着了,还没爬起来,杨斌已然落下,一屁股坐在那人脑袋上。
这几下兔起鹘落,还有二三人要上前的,都被吓得呆住了,真是前也不是,退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他们原本以为这人是个绣花枕头,安知晓竟然踢上了铁板。
那壮汉看得真切,哈哈大笑,声振屋瓦,连屋顶的灰尘都被那笑声震得扑簌簌往下落,他大笑赞道:“好本事!”
杨斌坐在人身上,微微一笑道:“阁下谬赞了。”
那壮汉喝对着邹莲等人道:“你们还不快滚?”
那些打翻在地能动的都急忙爬起来,架起邹莲就要跑,杨斌站起来道:“这里还有一个。”
众人又怒又怕,撂下些狠话,一溜烟便即走了。
壮汉从桌上提过一个酒坛,龙行虎步直往杨斌这桌过来,径自坐下了道:“小兄弟好本事!如今这般好汉行径,当浮一大白!”
杨斌笑道:“大哥客气了,兄弟不喝酒的。”
壮汉哈哈大笑,却也不强人所难,自顾自的提起酒坛,对嘴就喝,一边喝着,一边大叫道:“痛快!痛快!”
正是:
江湖之上多奇异,红尘之中有豪强。
不知这个壮汉到底是何许人也?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