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继二十三年,巫山。
道姑玄真在山中一座废弃的道观里已经躲了两个多月了。每天的日子无非是出去打猎,在道观里诵经,外加留意外边的变动。
所幸的是她已在巫山设下结界,一般情况下她的清净生活并不会受到无端的干扰。
不过今天不太一样,巫山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你这妖女!吃人血肉劫人粮财却毫无悔意!老夫今日就收了你这妖孽!”这声音好生熟悉。
玄真放下经书。
“臭道士!我早已对天发誓不会害人性命,你偏还要对我赶尽杀绝!从未见过你这般无理之人!休怪我刀剑无眼剜了你的眼珠子,割了你的长舌头!看你还怎么血口喷人!”紧接着又是一阵打斗声。
玄真拿上自己的拂尘和符纸,打开结界,现在是梅雨季,雨刚刚下完,一眼望去皆是澄澈的天青色,她穿过密林,只见一个年轻的黑衣女子和一个蓄着山羊胡的中年老头在浓雾弥漫的江面上较劲。
“都给我住手!”玄真一把把拂尘甩过去,两人被隔于江面两端。
“是他(她)先出的手!”方才打得激烈的二人瞬间明白自己招来了山中的主人,皆急忙把自己瞥干净。因着几乎是同时喊出的声,话完二人立马又大眼瞪小眼,尽现剑拔弩张之势。
“玄真妹子!是这妖女四处作恶,我为了替天行道才不得已和这妖孽斗智斗勇,天知道我有多冤!”泉一道士发现来人竟是熟人,顶着一张老脸抢先叫冤。
“臭道士休要污蔑我!”黑衣女子怒极,作势挥刀。
“不许犯下杀戒!”玄真用拂尘打下女子手上的刀。
“还是玄真妹子对我最好!”泉一道士热泪盈眶。
“你个老不死的给我住嘴!又搞这么大阵仗,肚子里定是装着一堆坏水!”玄真怒喝,收回拂尘:“都随我回去吧,这附近也没有别的可以留宿的地方,想不在野外过夜的就赶紧跟上来!我的结界可没我本人这般仁慈!”
阙奴长亭咬咬牙,捡起地上的刀便跟在老道士后头。
回到道观时,三人皆湿了衣,玄真把阙奴长亭到自己的卧房更衣。
“多谢。”阙奴长亭的表情有所松动,疲态也随之而来。
“不必谢我,”玄真点亮蜡烛,“我是看那臭道士不顺眼才救了你,那人是个半吊子的江湖骗子,疯疯癫癫的,成天喊着捉妖降魔,就巴望着能抓到个真妖精好扔进炉子里炼丹,再找个契机献给皇帝好捞个一官半职的,你莫把今天的事放在心上。”
玄真转过身,见黑衣女子仍未换下原来的湿衣裳,就直直地站在原地。
“怎么,你是有哪里不方便么?需不需要我帮你看看哪里受了伤?”玄真觉得有些不对劲,便向她凑近一点,黑衣女子本能地往后退,眼里的警戒之意再明显不过。
不对劲。
“对了,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瞧你这身打扮,像是江湖侠士。”玄真睁眼说瞎话,等着女子的回答。
“小女阙奴长亭,原住锦城,仙人叫我楚楚就行。”
“锦城人,”玄真拿住藏在袖子里的符纸,冷哼一声,“那我应该叫你阙奴长亭,还是该叫你雀奴长亭?”
黑衣女子闻言脸色铁青,立刻举刀砍去,玄真三两下就将其制服。
“这么快就败下阵,果然还是个修为不够的,”玄真冷眼道,“你若是肯说实话,我必不会为难你,还能帮你拜托那老贼的纠缠……若是你有所隐瞒,心术不正,别怪我把你交给那老头处置。”
“你可会说到做到?”黑衣女子越加力不从心。
“那是自然。”玄真松开她。
入夜,三人坐于一桌共餐。泉一道士和阙奴长亭依然大眼瞪小眼。
“你被这黑心的老头子追杀了一路,想必这几个月都是没有休息好的,有我在,他休想动你一根手指头!”话完,玄真便举起筷子直往泉一道士那儿戳。
“玄真妹子!我错了还不行,求你让我好好吃完这顿饭,这些日子为了捉这丫头,我可是风餐露宿,没吃过一顿饱饭哇!”老道士整张脸皱成一团,连连叫苦。
“自己造的孽还怪别人头上,楚楚,吃饭,别理他。”阙奴长亭埋头苦干,任玄真戳着泉一道士的脊梁骨骂。
饭后,阙奴长亭与玄真一同回卧房。
“仙人可有纸笔?”阙奴长亭并没有要立刻就寝休息的打算。
“有,”玄真搬来一整套笔墨纸砚,“你这丫头也真是不让人省心,想写什么想画什么大可以明天再做,何必要硬撑着身子。”
“仙人勿忧,”阙奴长亭笑道,一双含情目明亮又干净,“我这样做并无大碍,只是我习惯在每日睡前写上一两句诗。”
玄真觉得不好再过问,便没再说什么。
阙奴长亭坐在案前执笔,时而微笑时而幽思,待写完字时,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有所释然。
玄真感到好奇,不由得凑近一些,阙奴长亭虽是个柔弱女子,但写出的字宛若游龙,隐隐有霸气之势。
字是皮,诗是骨,那她又写了什么?
玄真仔细辨别每一个字,然后连在一起念。
君思我兮然疑作。
第二天早上,玄真在厨房生火煮粥,她望着炉里不断溅出的火星,想得出神。
昨日阙奴长亭同她坦白,她才知道苗疆的独龙江边有一个小村子,村里的人皆是女子,阙奴长亭也是其中的一人,只是后来发生战乱,阙奴长亭不得不四处流离,所以才会被泉一道士发现,被一路追杀,逃亡至此。
若真如阙奴长亭所说,那她一个孤女又为何能写出这般气势若虹的字?阙奴长亭的功底虽不足以达到力透纸背的水准,但也能透过这几个字看出其中不凡的风骨——孤高决绝却又放诞不羁,好生复杂的气质。
可阙奴长亭分明只是个单纯的丫头。
她正这么想着,突然门外响起了噼噼啪啪的敲门声。
“玄真妹子!是我!”
泉一道士和玄真一同坐在炉旁。
“哎呀,我不是都跟你说了么,那丫头是个妖女,趁火打劫的招数实在是多,挣的都是流民的钱,喝的是流民的血!你偏还不信!”泉一道士动动鼻子,直指香气四溢的锅。
这锅汤喝完,不知道山里还有没有其他野味。
“给你,第一碗野兔汤,”玄真会意,连汤带肉捞进陶碗,“那丫头具体干了什么,要你这么折磨不休?”
“香,真的香,老子已经很久没开荤了,”泉一道士猛地吸了下鼻子,连连赞叹,开始进入正题时,小心地放低声音,“那个丫头……干的是换人脸的活……偷天换日之术,貌美者出卖自己的脸换一袋粮,貌丑者一掷千金,就为了能从她那儿求一张好看的脸……玄真妹子,你也知道如今这世道是个什么样,一袋粮贵比一袋黄金,她就是用这手段捞了不少钱。”
“照你这么说,”玄真沉思道,“她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只是换了个方式救济难民罢了……你看看,貌美者无粮,会活活饿死,貌丑者注定会被背叛、抛弃。那丫头做的事并不厚道,颇有趁人之危之嫌,但她于那些人而言却如同再生父母,一袋粮,一张脸,就能继续活命,不好么?”
泉一道士对她如此平静的反应惊讶不已,欲继续辩驳,却被玄真抢了先。
“你说……我若是卖了自己的脸,拿回来一袋粮,那你现在吃的可就不只是野兔汤和野兔肉了,还能有一碗饭下肚,你觉得如何?”
泉一道士哑口无言。
“好了,”玄真站起身,“有些事还是找那丫头当面问清楚比较好,省得我和你两个快要入土的人夜长梦多。”
她又取出一个陶碗,从锅里捞出更多的野兔肉。
“玄真妹子!你这也忒不厚道了!”泉一道士瞪着眼,在玄真后头嚷嚷,为自己抱不平。
两人穿过庭院,走到大堂,阙奴长亭已经在此处呆了一会儿,她站在窗边,望着灰白色的天空。
阙奴长亭绾着长发,身着穿得有些发白的青灰色道袍,不施粉黛,也没有戴任何配饰,却衬得她格外清丽脱俗,不染尘埃。
“楚楚,快过来吃饭,我啊今儿一早就拿了养了好几天的野兔炖汤,你身子弱,多补补。”
玄真把汤放在案上,热气腾腾的,阙奴长亭闻香走来,眼睛笑得弯弯的,像月牙儿一样。
“多谢仙人。”阙奴长亭美滋滋地喝汤吃肉,泉一道士捋着山羊胡在一旁静观。
“楚楚啊,”玄真等阙奴长亭吃了一会儿后才开口,“你写的字真是好看,不知道是哪位高人教你的,我羡慕得很,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教教我。”
阙奴长亭捧着瓷碗的手明显停顿了一下。
“好呀,仙人肯学我就教,”阙奴长亭漆黑的眼珠子溜溜地转着,“只是有些可惜,这字原是我师父教我的,师父早已在几年前仙去,我只学到了一些皮毛,写出的字难再现师父风雅。”
“真是有些可惜,”玄真已看出她在撒谎,却也没有戳穿,“那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她已经在这碗汤里下了吐真药,解药也带在身上,阙奴长亭方才已经撒了一个谎,此时体内开始气血上涌,若是阙奴长亭还不肯说实话,那她必死无疑。
“我……我……”阙奴长亭额上爆出豆大的汗,“我要去肃州……”
“为何去肃州?”玄真继续追问。
“我……我要去见一个人……”
“是不是那个人教你的字?那人不是你师父对么?”
“对……”
阙奴长亭拽着衣领喘气,全身像是被抽走力气一样倒在地上,玄真赶紧把药喂进她嘴里。
“玄真妹子!看见没,这丫头嘴里就没几句实话!”泉一道士幸灾乐祸,心里乐开了花,大笑着拿出先前藏好的绳子走向阙奴长亭。
“你这老贼还乱来!信不信下顿饭没你的份!”泉一道士一听到要挨饿,立马老老实实把绳子收好,灰溜溜地跑开。
“楚楚,别怕,我们只是怕你离开这里之后会犯事,你又什么都瞒着我们,我才出了这么个法子逼你说实话,你莫怕。”阙奴长亭还没有完全缓过来,玄真只好蹲在她旁边轻抚她的背。
阙奴长亭涨红了脸,她想到自己多年以来皆是孤身一人见到了许多人吃人的惨象,现在自己又被困在这巫山无力逃走,与砧板上的鱼肉无异,便忍不住掉下泪来。
“仙人,我去肃州,只是为了确认我兄长是否还活着……前些日子兄长离家参军,外面又到处死人,我实在是没办法了……但凡有一点消息我都要去看看,不管这消息可不可靠我都要去,我只要他无恙。”阙奴长亭一边慌乱地擦脸,一边痛哭流涕,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身体也因此不断抽动。
玄真闻言大惊,一时头脑空白,说不出话。
就在玄真发愣的当口,一片黑影从她眼前掠过,待她重新看清眼前的一切时,哪还有阙奴长亭的影子?
那丫头从头到尾都在隐藏自己的修为,她也真是大意!
玄真急忙叫上泉一道士追上去,待两人赶到结界外时,已经看不到阙奴长亭的踪迹。
“罢了,”泉一道士挥挥拂尘,“那丫头去的可是肃州,就算没有我们追赶,在那儿她也活不了多久。”
玄真这时才想起来,肃州临近玉门关,途经肃州的妖怪都会法力尽失,甚至目盲,与凡人无异,若她在那儿碰不到好心的人出手相救,只怕是会死在那里。
玄真不理睬他,一路皱着眉头,她回到道观没多久,泉一道士便见她背着行囊,一看就是要出远门的样子。
“玄真妹子,你这是要作甚?”
“出门,去肃州,难道还真要那丫头死在那荒凉的地方么?”
沈卓身着铅灰色盔甲,缓缓走下城楼,渐渐地走近那个熟悉的黑色的身影。
阙奴长亭正要离开,她望了望四周,黄沙漫天,她也看得不清楚,只是迷茫地向前走了几步,突然眼前一黑,差点跌到地上。
有只手扶住了她。
“多谢。”阙奴长亭睁开眼,却发现眼前仍是一片漆黑。
她看不见了。
无底的绝望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几欲要吞没她。
她挣扎了几下,想要把那只抓住她的手挣开。那只手紧抓着她不放。
怎么办?
正在她为如何逃脱而绞尽脑汁时,那人突然开口。
“楚楚,是我。”她整个人一下子僵在原地,她又探出另一只手,立马就被那人握住。
“我在这里,别怕。”那声音与她记忆中的一样,温柔至极,像一缕亮光,驱散了黑夜的寒冷。
“沈……哥哥?”阙奴长亭颤着声,落下泪来。
她不敢相信。
她以为他已经死了。
可是他现在就站在她面前,握着她的手安抚她,一如既往。
“楚楚,”沈卓旁若无人,将她揽入怀中,轻拍她的肩膀,“我答应过你,会好好活着。”
“嗯……我知道的。”阙奴长亭偎在他的怀里,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