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当良辰重新回到自己的故乡锦城的时候,他突然发觉自己忘了许多年少时自己在故乡经历的事,也几乎忘记了曾经在这里见过的人,只除一个人。他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到那人时,那个人的模样。
那是在天继十年的暮春,他被自己的好友温言带到一个诗会上,那时他十一岁,诗会上皆是出身高门、善于言谈的年轻才子,而他祖上皆从商,只有他父亲算是争了口气,挣得一个小官,他又素来是极易害羞的性子,自然在走进大院的那一刻本能地低下头,眼神飘忽不定,不敢与不熟悉的面孔对视。
他故作镇定,渐渐迈开步子,鸟鸣、花香断断续续,他的心里也是搅成乱麻。
“哈……”后边突然闹腾起来,在胡乱的起哄声中他捕捉到一声轻快的笑,赶忙回头,差点甩了一跤。
这个时候的锦城可以说没多少好看又清贵的花卉了,但总有些快闲出病来的公子哥头脑发热,一掷千金求奇花一株,若有想要一窥花容的,那必得去这些哥儿的小院,这也是今日温言带他来诗会的目的之一。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一位青衣少年站在盛放的桃树下吟诗,少年手执素扇,俊逸温和,眼里笑意盈盈,一如春江水。
如此明亮的一个人。
良辰这么想着,同温言并肩站在人群中,心中不乏有些好奇,便凑到温言耳边小声道:“小言言,那个小兄弟是哪家的公子,看着不像是大富人家出来的,可莫说是这个院子里的人,就是在整个锦城里,这般气度的人都没几个呀。”
“又乱叫小爷名字,”温言往他肩上打了一下,又忙转回头指着那个青衣少年道,“那人啊……是沈家的嫡长子,城西沈家听说过吧,那祖上可是在京城做过高官的,只是因为家里老夫人在京城水土不服,所以才重新举家搬回锦城这个山旮旯里把老人养着。”
“然后呢,那小兄弟又是个怎样的人物?”良辰见那青衣少年快要离开,不由得心急了几分。
“他呀……太出彩的一个人,诗书策论样样第一,其他人只能干眼红,你就看着啊,再过没几年,人家又搭上皇家的车飞走了,咱们这些混吃混喝的还得困在这里。没法比,这就没法比……”温言自顾自地唠叨着,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良辰已经不见踪影。
良辰走在后头,眼珠子都不转地看着前面那个青色的身影,心里又念及家中的境况:如今父亲在锦城当个小官,又经营着祖父传下来的营生,日子倒是不难过,起码还有些富余,只是近几年北方开始有些不安分起来,更往南的苗疆又有当地的苗人蠢蠢欲动,未来的时局恐怕并不乐观,父亲近日里常皱着眉头,为的就是这些事,他作为家中独子,也是要担些责任的,只是自己见识不多,怕因目光短浅犯下不该犯的事,若是能结识沈公子这样的人物,得到一些指点,自然也能为以后做好准备。
他欣喜地想着,却见前边的少年停下脚步。
良辰不明所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在交错的觥筹声中,束着玉冠的公子们欢笑着,不少清酒被洒出来,湿了衣裙,湿了浓妆艳抹的歌姬的绣鞋,湿了那株稀罕的桃花的落红。
再繁盛也不过如此。
戏台下的人们嬉闹着,戏台上是刚刚赶到的乐师,一个个抹了脂粉,面色苍白得吓人,因为赶了一路,额上皆是止不住的汗,从额上淌下来,冲掉了一些粉,显出暗黄的肤色,看上去格外滑稽。
乐师们穿的是薄薄的纱,良辰目光下移,透过薄纱看见乐师的腿间隐隐现着或旧或新的伤痕,那些伤痕皱着眉头,在无声哭泣。
就像这盛世,表面风光亮丽,实则满目疮痍。
良辰不忍继续看下去,索性别过头,正好乐师拨弄着琴弦,歌姬开始哼唱:“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这是屈原先生的《山鬼》,他还记得这诗是有多难背,还是被学堂里的先生硬生生摁着头才背下来的。
良辰想起自己当初摇头晃脑背诗的囧样,不由得笑了一下,却不巧正好撞见那青衣少年望向戏台的神情。
那城西沈家的公子,怔怔地望着台上入情的乐师和歌姬,他的神情似满园春色于一瞬凋零,更像一面碎裂的镜子,所有的痛楚倾泻而出。
因着先前从未见到这情景,良辰被吓得不轻,他忙闭上眼,又在下一刻睁开眼,沈家公子神色如常,悠闲地持扇漫步。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青衣少年在乐声中慢步离去,良辰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
方才他看见的一切,究竟是自己眼睛花了还是真的?
那样的神情,他先前从未见过。
而拥有那样神情的人,究竟背负着怎样的故事,那样痛入骨髓的颤抖,他连自己都救不了。
天黑之后,良辰回到家中,父亲见他吃饭时心不在焉,便问他今日白天里遇到了什么事。他实话实说。
“城西沈家啊……那可是出了名的严苛,你今天看到那沈家的大公子有多少才华,多少受人追捧,就意味着他背后吃了多少常人吃不了的苦……”
“为什么非得这样啊……”良辰不解。
“不甘心罢了,”父亲停下筷子,正色道,“当年老太太身子不好,全家才离开京城那个好地方,听说啊当时老太太想一头撞死在柱子上的心都有了,回到锦城就相当于把京城好不容易积攒下来一切都放弃了,现在想要从头再来,难啊……况且沈家早年受了上面那个人不少恩惠,沈家的子孙是得铁了心效忠于那人的,如今沈家就这一个能搬上台面的长子,其他小辈啊都是烂泥扶不上墙的料,全家的重担、期望全都压在沈沉英那小子身上了,不累不苦才怪!”
“可是现在北方那边——”良辰细思极恐,忍不住喊出声。
“嘘!自己心里明白就好,别说出去!”父亲收拾碗筷,留他一人坐在月下沉思。
经过好几天的苦思,他叫上温言去城西沈家。
沈沉英见到他的时候本能皱了一下眉。
如良辰所料,沈沉英果真是才华横溢,气度不凡,三人交谈的过程甚是顺利,对于他提出的问题,沈沉英一一作答,不仅提供了可靠的解决方法,也有他本人独到的深远见解,听得良辰因羞于自己的陋见而咋舌。
所幸沈沉英是个耐心的人,也对他的真挚诚恳有所欣赏,并没有在温言面前为难他。
夕阳西下,良辰与温言同沈沉英拜别,经过立于鱼池的雕花长廊时,他瞥见在太阳流动的金光下,一条黑色小鱼单独游过。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他莫名想到这句话,浑身猛地打了个激灵。
后来他与温言又去了沈家几次,每次一见面时沈沉英刺向他的目光都让他如坐针毡,但也仅止于此,关于那次诗会上发生的事,他们一句都没有说。
父亲近日里也带上他一起在暗地里把家里的财物带出锦城。
“良辰,我和你单独说几句话。”这天阴云密布,沈沉英也没有之前几次见面时心情好,因此良辰在听到沈沉英这句话的时候,含在嘴里的糕点一下子掉出来,样子格外狼狈。
他慌忙跟上去。
“上次诗会,”沈沉英脸色格外难看,“你没有把你看见的都说出去吧。”
“没有。”他赶紧回答。
“那就好,”沈沉英舒了长长的一口气,“良辰,其实我很羡慕你,我的意思,你都能明白吧?”
“嗯,”他看着池水中独自游动的黑色小鱼,天已入秋,凉风习习,水上还飘着几片泛黄的叶子,“可是为什么……你没有考虑过反抗呢?”
“反抗?反抗我的父亲?还是我那个仗着年纪大任性妄为的祖母?”沈沉英冷哼一声:“现在做这些都没有用,家里的实权都在我父亲还有祖母那儿,我这个长子看上去风风光光,无忧无虑的,在家里还得忍气吞声,这些我今天都忍了,等到我将来有了自己的官位,我就直接搬出去,带上我娘和我阿姊,不和他们一块住!他们能拿我怎么办!”
良辰愣了一下,这么幼稚的话,这般问题重重的法子,连他都不会信,怎么会是他沈沉英说出来的话?况且北方已经……
可他转念一想,似乎没有更好的法子了,沈沉英作为最尊贵的长子都毫无实权,只能任由沈家的长辈摆布,他又没有出过锦城,不知外面的世界是有多么恶劣,还能怎么办?
沈沉英话已至此,看向他的眼神也不再加以掩饰,良辰所见之处皆是满园春色凋敝,萧索而破碎。
良辰突然醒悟过来,沈沉英这样的人,就像这盛世,表面风光亮丽,实则满目疮痍。
他生来就被刻上伴随一生的宿命,不得挣脱,而那些曾经为此挣扎的人,如今已是垂垂老矣,内心却已成空洞的朽木,将他按在原地,让他和他们一样,被成群的树蚁啃食。
沈沉英的期望并不实际,也不会成真的。
后来的一切,几乎与他所预料到的一样,只是他不曾想过自己将会亲眼见到。
天继十一年正月初一,本来应是人们四处走动拜访亲友的日子,但在前一个月,京城被异军攻下,皇帝狼狈奔逃,被乱箭射死,七窍流血,宫中妃嫔皆被充作战利品,京中官员或殉国或投敌,乱世之中人性乱象皆生。当锦城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京城被占领整整一个月后了,而在这一个月内,敌军没有停下过南征的步伐。
良辰一家皆收拾好东西,今晚就走。
而城西沈家家大业大,在一夜之间举家逃亡何其艰难,况且沈家主君日日义愤填膺,嚷嚷着要剁了敌军将领的脑袋,幼主被扶上正位替天行道是迟早的事。
敌军入城,杀戮不断,混乱之中,良辰与家人乔装打扮,在家中奴仆的掩护下穿过大半个锦城,途径城西沈家时,巨大的火舌在黑夜中格外耀眼夺目,在沈家的门檐上张狂地燃烧着,似哀鸿遍地,哭声和求饶声夹杂着,忽有一声痛哭凄厉刺耳,划破紧闭的黑夜,令人心惊肉跳。
那是沈沉英的声音。
他完了。
他长年的隐忍,还有所有的期望,都在一夜之间被熊熊烈火燃烧燃尽,一点灰都不剩。
他看沈沉英的最后一眼,也是匆匆忙忙,只是瞥见火中一个黑影紧紧地抱住另一个黑影。
可这一眼,叫他一辈子都忘不掉。
受到太多惊吓的缘故,良辰后来时时会做噩梦,并且每次最后都会被惊醒,那是他不肯再回忆的经历。
满园春色凋零,满地落红哀凄。
而这,仅仅是开始。
良辰随父亲经商,虽不缺钱但也不得不四处流离,后来他与温言也时常互通书信,却再也没听到有关于沈沉英的消息。
直至父亲去世,他人到中年以后,南方太平了一些,良辰才携家人回锦城暂住几天,此时的锦城已经完全被晋国划入自己的版图中,锦城人皆是亡国人。
听说南征至锦城的那位晋国将军也姓沈,也是锦城人,年岁也与他差不多,他曾远远地望见过一眼,相貌确实与沈沉英有几分相似,可那眼睛里的东西却完全不一样了。
沈沉英是春江水,他却是烈烈寒风。
他也曾设想过,那位将军真的有可能是他,但在这乱世之中,像沈沉英那般明亮的人,几乎都已经不在了,即使有,恐怕也会被轻易碾碎,再无勃勃生机。
或许这就是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