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
在洪流即将吞没我之前,我起码得保证自己不会溺毙于水中。
于沈沉英而言,初到浮山的前几日并不好过。且不说那还未见过面的浮山先生是否是个好相处的人,单是这个看上去似乎没有任何威胁的少女长亭,都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带着诸多疑问和戒备,沈沉英的胃口也不大好,只草草地吃了几口长亭做的汤饭就回房歇息了。
他没在榻上趟多久,积累多日的奔波劳累便一齐袭来,令他一下昏睡过去。
月光下,阙奴长亭挺着滚圆的肚子窝在古榕树里安睡。
岁月静好莫过如此。
万籁俱寂,一阵惊呼突然从古榕树下的木屋里传出,划破了无声的夜空,惊得阙奴长亭扑棱着双翅,差点从树上滑下来。
等到阙奴长亭赶至沈沉英的房间时,沈沉英狂流冷汗,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好似要把心肺都咳出来。
“哥哥别怕,”阙奴长亭忙上前为他抚背,“哥哥刚才可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我以前也常常这样,莫急莫急。”
好一阵子后,沈沉英才渐渐平息下来,他靠在床头,仍心有余悸:“多谢……怪我扰了你的好梦……”
“哥哥不必为此介怀,来,这是我刚刚泡的安神水,加了蜜的,哥哥喝完就能睡个好觉了。”阙奴长亭把水凑到沈沉英嘴边,沈沉英喝了一小口,甜甜的。
他不禁瞥了长亭一眼,少女的眼睛像湖水一般,澄澈明亮。
待沈沉英喝完水,阙奴长亭坐在他身边,若有所思:“哥哥,有件事……我想问你一下,你一定要说实话哦!”
“嗯,你问吧。”沈沉英的心情已经平复下来,听她这么一说,心又不得不被吊着。他表面故作平静。
“哥哥,我做的饭菜是不是很难吃……我看你今天没吃几口……就说要回去睡了。”阙奴长亭戳着自己的手指,声音越来越小。
原来她要问的是这个。
沈沉英轻轻笑了一下,努力回忆晚上自己吃到那几口饭的反应:“怎么说呢……确实不算好吃,勉强可以下肚。”
“哥哥……”阙奴长亭哭笑不得。
“好了,现在天已经很晚,快回去歇息,”沈沉英轻拍长亭的头,“好好睡觉,不许多想。”
“哦……”阙奴长亭捧着空碗,噘着嘴飘飘离开。
沈沉英看着房门被关上。他竖着耳朵听见阙奴长亭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神色也渐渐由暖转冷,生生覆上一层青灰色。
他从枕头下抽出一柄匕首,方才他一直都紧紧握着这物什。
他刚刚在睡梦中喊出了什么话,他记得很清楚。想必她也听到了。
他喊的是,母亲。梦见的,是一场永远不能被扑灭的大火。
楚楚,若是下辈子有得选,你可想成为哪种人?
哥哥,我想成为的……不是哪种人。
哦,那你心里想的是什么?
参天大树,我想做一棵参天大树,即使孤身一人,也不惧风雨。
风沙呼啸而过,院内都已经挂好了灯火。
将军回来了,与往日有所不同的是,将军还带回了个身世未知的盲女。
将军寝房内。
“哥哥,我又拖累你了。”阙奴长亭坐在沈卓旁边,不知该把手往哪儿放。
摇曳的烛火中,阙奴长亭双目失神,沈卓没有回应她,只是目光在她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
“哥哥?”阙奴长亭觉得有些不对劲,又抬高嗓子唤他,沈卓仍没有回应,她忽然意识到什么,两颊浮起潮红,细声细语道:“哥哥……你是在看我么?”
她的声音越来越细。
“嗯。”沈卓起身,捧着她的脸:“楚楚,你并没有拖累我,你知道么?那个时候我都快——”
“哥哥……你又想起以前那些不好的事了,”阙奴长亭牵住他覆在自己脸上的手,“我明白的,你很难过。我这一路上听了很多关于你的事,那时还不知道那位将军就是你,你做到了好多人都做不到的事,我好自豪。”
沈卓看不出她眼睛里的情绪,但那不加掩饰的欣喜一如既往。
他的手反握住阙奴长亭的手:“这些年你吃了不少苦,手都没有以前那般柔嫩了。”
明明在沈卓的口中是一本正经说出来的话,却教得阙奴长亭身子一僵,呼吸急促。
“楚楚,”沈卓把脸埋入她的脖颈,缓缓喷出热气,“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千万要记住,这些话可不是戏言。”
“哥哥你说。”阙奴长亭卧在他怀里,静静听着。
“楚楚,这话说着是有些冒犯,你莫介怀……你可否愿意……你不在的这些日子,我甚是想你。”
“哥哥……”对于沈卓的话,阙奴长亭早有预料,亦恨不得日日伴他左右,只是当她真的面对这一刻时,脑海里仍是一片茫然,不知所措。
沈卓等着她回答。
“我愿意。”阙奴长亭如释重负。
沈卓紧紧搂着她,久久不言。
幸好,你此生还有良人,不至于孤苦一生。
是我此生有幸,能成为你的良人。
我愿做一棵参天大树,为你遮风挡雨。
沈卓没有告诉阙奴长亭,从他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她先前命途坎坷,她是依托着微薄的希望活下去的人。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感到一种无声无息的悲哀,一如当年良辰与他不约而同的沉默。
他能从她的脸上听见无声的悲泣。
她看他的眼神里,尽是怜悯,尽是叹息。
泥沙俱下,你我都不过是随波逐流,求一个苟活罢了。
沈卓今儿早是被一声清脆的鸟啼叫醒了。
缘是昨晚喝了长亭给的安神水,他这一觉睡得格外香,心情也好了不少。
他穿好衣物起床,走至窗前时,恰有一只身子滚圆的灰羽雀鸟飞至窗边。
天还是蒙蒙亮,呈雾白色,勾着几朵棉花。
他心生好奇,渐渐凑近,那只小雀鸟却毫不怕生。
“小家伙,大清早的就起来,可是捉到了虫子?”沈沉英趴在窗边,眉目清俊,青丝随意地披散着,好似一幅画。
小雀鸟嘤嘤地啼叫着,在他眼前蹦蹦跳跳。
他张开掌心,小雀鸟挺着滚圆的身子跳到上边,扇动的翅膀挠得他有些痒。
他不禁笑出声,一片春光明媚,山花烂漫。
小雀鸟性格温顺,任他逗弄了好一会儿才飞走。
“真羡慕啊,这般无忧无虑,如此自由。”他望着那远去的小影子,喃喃道。
“哥哥,你醒了么?”没过多久,门外传来少女的声音,清脆动听,像极了方才那只小雀鸟的啼声。
“长亭,我醒了。”他忽觉心中阴翳散去,得见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