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是宿敌,是知己,是同一灵魂。
全上京的百姓都知道,这萧,杨两位将军,是出了名的死对头。她对他视而不见,他亦对她避而不及。
从前如此,而今到了战场上,也还是如此。
天意弄人,元封十一年末,西夷梁人大肆进犯北齐国境。
一纸诏书,将这对冤家齐齐送去了边疆。
这么多天了,两人只顾低头装睁眼瞎,愣是没说过一句话。
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
年关未过,大军压境。
残阳将暮云染得血红,他手持长剑,身披锐甲,驾马西征;她则红缨长枪,一身银铠,英姿飒爽。
两军对峙,擂鼓响起,一声呼喝令下,两种不同的颜色便在霎时间交糅混杂。
放眼看去,入目不过盾来甲去遍野,刀光剑影漫天,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枪与剑在手中起起落落,所过之处,那银铠凛凛,仍是焕然如新。
她向来是毫不相让的,枪锋一扫,便了却数条性命。
而他奋勇当先,不过来来往往几个回合,已然到达腹地。
战斗圈的中心,双方将领终于打上了照面。
兵对兵,将对将。
她就在他身后,枪尖挑挑点点,倒腾出一块难得的空地。
下一秒,是铠与铠的对碰,剑与剑的激鸣。
那敌营的主帅长须黑脸,盔下生着一双鹰隼般的眼睛。
“毛头小子,也敢在此撒野。”
他也不恼,只笑道老头,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那一双潋滟的桃花眼,熠熠生辉,实在不像战场上杀伐决断的将军,倒似园里的角儿,唱的是爱恨情仇,叹的是繁华兴衰。
马儿周周旋旋,铁蹄落地,扬起沉寂多年的尘土。有一把剑被高高挑入半空,跌落坠地的将士尚未来得及挣扎坐起,就被自己的剑从心口穿了个透彻淋漓。
然后一切归于铺天盖地的黄沙里。
暮色已至,不和谐的颜色瞬间消失了一大半,一个又一个士卒接二连三地倒下,融进漆黑的夜幕里。
压力骤减,北齐的军士们纷纷扭头看去,那从沉沉暮霭和腥风血雨中驾着战马沐月而至的,是他们的两位将军。
欢呼声几乎是在一刹那便响彻了云霄,他看向她,两道眼神在空际中不期而遇。
而后,化为一道难得的笑意。
大获全胜。
接下来的几年里,大大小小的战役,有输有赢,那些在僵持和对峙中一点点收复的失地,向世人昭示着不斐的成绩。
只不过军营里却鸡飞狗跳得厉害,不是她掀了他的桌子,就是他摔了她的兵书,时不时还来几场毫无预兆的决斗。
直到,终局来临的那一天。
他们如往常一般领兵出战,杀敌退军数里,却在国境边上止了步。
不知从何处蜂拥而至的敌军将战斗圈围了个严严实实,已成瓮中捉鳖之势。
身边的兄弟一个接一个倒下,仅存着的,有的口吐鲜血仍挥刀向前,有的血流如注却用着不熟练的左手狠命地砍着,有的已经倒在了地上,却仍想伸手去够一够那分明近在咫尺的武器。
死生关头,却无一人退缩。
几百人的阵营,硬是在严严实实的包围圈里活生生地撕出一道豁口。
可双拳毕竟难敌四手,再勇武的战士,又如何能以一己之力敌过千军万马?
他和她向来水火不容,就连将死那一刻也毫无例外。
他杵着剑,单膝跪地,身上是伤痕累累,血迹斑斑。
她也半跪下来,在无数利刃锋芒之中看向他。
你看,我早就说过,有你在,迟早会拖累死我。
他笑,却提不起力气说话,只能用口型一字一字地比划。
她也笑,眼里忽地就有了泪花,下一秒,长枪矛头忽转,从她自己的腹中穿过。
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身后城门忽地落下,喊打喊杀声再度冲天而起。
援兵浩浩荡荡,势如破竹,这最后一里河山,终究还是回到了主人手里。
而他们最终还是不肯倒下,在夕阳的余晖中,就这么伫着,如同两尊镀了金的雕像,再也没了声息。
其实早在开战之前,情况就已经不容乐观了。
可供调遣的士兵在战争的消耗中越来越少,粮草也越发捉襟见肘。
物资和援军已在路上,可远水,始终救不了近火。
英雄末路,穷途当哭。
那一天,军队庄严肃穆,护送着一杆长枪和一柄长剑,班师回朝。
那些饮血酣战的场景,最后都化为了历史的足迹。
元封十四年,边乱平定,萧英,杨烈将军二人蹈锋饮血,殉于国难,赐国姓元,随身武器供于功德殿,举国同悼,载入史册,供后人追忆。
多年的冤家,兜兜转转,到了尘封的日子里,却也免不了被放在一起的命运。
可他们除了彼此,这世间,再无可匹配。
千钧一发,战场上,他和她背靠着背,一刀一枪,如此和谐,仿佛早已演练过无数次。
他们,最是默契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