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睁开眼,见赤红染了眼前。他挣扎了起身,四下摸索了一番,没来由就觉得心悸难安。
这是恐惧。莫名的恐惧扩散了整个心房。烨瑾翻身摔下了床榻,再爬起来时,犹见那赤红缠绕眼前的事物。
那赤红挥不去,散不开的聚在面前。烨瑾不敢怠慢,只得摸索着闯了出去。
他四处乱晃,也不知道去哪。跌跌撞撞只往周遭闯。
偌大的神殿中已聚了层层赤云,他挥手拨开,拨不开时就立在那处冷眼看。
也不知看了多久时,他转身又往随便一处去,只管去了,也不管去哪。几次跌倒了又爬起来了,越走却没来由的心慌。
他感觉到胸口处有烈火灼烧,有凶兽嘶声吼叫。天与地似乎重合又分开,他面前的赤红之色迟迟未散。
终是看不清前方路。
烨瑾垂手站在那里,从衣襟里摸出个香包。他低头看,不言不语亦不再有其他动作。
只是眨眼着,泪却如泉水涌出,布满泪痕的脸全然是痛苦。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任凭天地旋转自是与他无关。
握着香包的手却没有松开,仍旧拽在手里头,低着头闭了眼只顾着落泪。
周遭不知何时落了桃花,赤云方才散去,便听得急急脚步声。
那声音穿透了这方天地,他抬头时,就见她来了。
“阿瑾”言念离他虽有一段距离,却还是看见赤着脚,披着一头银发的他。
他的发,竟是一夜发白了。
“阿瑾”她迟疑着朝他走去,走近了,才见着他眼眸里蓄着泪,咬着唇不曾开口。
她的心,只觉被狠狠扎了一下,险些不敢去看他。
“你怎么了?”走近他时,她见他手中握着香包,不由伸手去触及他的脸。
她见着他的泪划下,泪顺着她的指尖而落,再渗入手心中。
言念却感觉被灼烧般。
“阿瑾”终是扑入他怀里,百般隐忍莫要哭出声来。
他却将她抱得更紧,只是不说话,将头靠在她肩上,无声的流泪。
他们都知道,失去了半身修为,又岂是一时半会就能恢复的?现如今他白了发失了往日神武,往后只会慢慢的消耗了仅有的法力。
可他不悔。
烨瑾抱着她,终于开口说话:“我做噩梦了”
他已许久不做梦,可如今他失了半身修为,竟会招致噩梦缠身。
他闭着眼,顾不上擦泪,只断断续续说:“梦见……找不到了……你走了”
他发了疯失了神,眼眶愈发红了,止不住泪落无声。
他如今已无所畏惧,唯有一个她,成了唯一的牵挂。
若是连唯一的念想都失去,他也就随之废了。
言念听着这话,只觉是心口上剜了一个口子来。当即又是哭,哭得不能自持,更觉喘不过气来。
想来世人所言极是,情深不寿,此言不虚。
“我哪也不去”她偷偷擦了泪,抬头去看他,禁不住抬手擦了他眼中的泪。
她重复说:“我哪也不去”
却还扯出一抹笑来,踮着脚尖含上他的唇,一点一点吻着,末了抚着他的眼角说:“你在这,我怎么舍得离了你?”
烨瑾含泪笑了,低头看香包,郑重其事的将其捧在心口处,又抬头笑着看她。
言念与他对视,问他:“我们去趟人间可好?”
他想也没想,忙点了点头。
他们再也可以不顾及所谓天条,再也不用顾及任何人了。
他不再是那个所谓的至高无上的锦明神君。他现如今,可以只是她的阿瑾。
二人随即下了凡尘,恰是此时,人间正值柳吐金丝之际。
春雨下了一遭,绿了河岸嫩柳。抽了金丝的柳倒叫风吹得晃了晃,还是垂拂河面上。
风吹,吹得他一头银丝散开。风动,动了她裙带扬起。
两人牵着手站在岸边,彼此不说话。可不说话,风声却都替他们诉尽此时心境。
他们抬头,见天青色的天际处离得远了,竟是有缥缈的美。
奇的是,他们在九天之上并不曾见着那么美的天。
蓝与绿,是天映水,还是水接天?
烨瑾低头看一眼脚下,雨丝自头顶而落,慢慢的渗入了土中。
“雨”言念望向他。
她懂他,便指着天际说:“你若抬头看,更能看清楚些”
低着头,只能看到坠落。可抬头看,却能看见千丝万缕落下的全是希望。
她是在告诉他,即便落入土中又如何,他还是他。
“现如今,这些都不重要”他与她十指紧扣,冒着雨往回走。
他走在前头,牵着她漫无目的的前行:“即便不能再如从前,怎不是解脱?”
历经此劫,或许便能全然看破了。他一直无悔做出这个选择,更无悔选择了她。
他回头说:“你信我”
言念的手不由一颤,依旧朝他点头一笑,问他:“你该不会就让我一直这样淋着吧?”
烨瑾才握紧她的手,两人心下会意,当即牵着往前跑去。
雨丝渗入衣中,丝丝冰凉。待躲进一座小庙躲雨,才回头,便见着牌匾上赫然写着“锦明神君”四字。
言念着眼望去,见庙宇虽小,香火却甚旺,神台上亦摆着各色瓜果,打扫得也很干净,显然是常有人来往的。
她回头拉着他的袖子,笑说:“神君威名远扬,凡间里的人都供奉着了”
烨瑾却抬头望向了角落,他绕着这个小庙走了一圈,终是在神像前停下,指着角落说:“那里也有一座神像”
“神像?”言念顺着去找,果真是在布满灰尘的肮脏角落里找到一个磕破了头的神像。
两人围着神像走上一圈,又在神像底下见到压着的牌匾,依稀可见,正是写着“天神庙”。
烨瑾不由失神,再回头看了一眼塑着金身的锦明神君的神像,竟莫名觉得一阵心慌。
今日下场如角落的神像,那明日,会是谁?
言念自是也猜着了,想来是锦明神君的威名在外,凡夫俗子们只当是谁能护着他们,便立了谁的神像。可要立神像,终究要寻个地方。没有地方了,自得挪了其他神像。
两人正各自出神想着,外头已有凡人匆匆赶来的脚步声。
言念拉着他忙往角落躲去,才躲好,就见是两个大汉闯了进来,嘴中不干不净骂着粗话,回头见着神像了,忙才捂了嘴呸了一声,堆了满脸笑朝神像一拜,实是恭敬得很。
其中一个大汉跪下磕了几个响头,低声说着:“神君可得保佑啊,保佑我田里收成好,最好啊……”他偷偷瞄了一眼身旁跪下的大汉,说:“最好是叫李老二他家颗粒不收,可实在的就好了”
大汉说着使劲磕了头,没来得及听到李老二也在求神。
李老二磕着头,搓着手露齿笑:“神君保佑啊,保佑我那老妇人生个大胖儿子,最好啊”他一挤眼,干脆跪得远些,才开口说:“最好是让王牛他老婆子生一肚子女娃去,保管气死他才是。神君,神君可得保佑啊”
就是这各怀鬼胎的二人,竟各自的求了神,又面对面嘘寒问暖几句,便歪在门边等外头雨停。
两人胡乱歪了一会儿,雨便也停了。待那两人走后,烨瑾已同着言念从神像后走了出来。
他抬头看自己的神像,又回头望向角落里的神像,问言念说:“世人皆在求神,却又何尝不是在囚神?”
他贵为神明,食人间香火。可却在有一天突然明白,他早已被禁锢在天边一方。
这样可悲的感悟来得那么迟。他以为神明不理解他,却原来这些凡人,也同样不曾理解。
他生而为神,竟那么无能为力。
庙外又下起雨来,落在地上渗入土里。言念瞧了一眼,忙又回头问他:“现如今,可以为自己而活了吗?”
明知他心系天地,可到如今,她已存了私心。
她不想让她的阿瑾也落个一样的下场,那样的义无反顾,根本不值得。
“言念”他记起她曾说过的话。
她说:“你的爹爹们和大娘那么爱你,又怎么会愿意你去承担大任?往自私的讲,天下苍生与我何干?我要的,只是我心尖尖上的人”
他开始怀疑,是不是从一开始他就错了。或许爹爹封了他的修为,当真是为了保全他。
可这么多年过去,他一直没能想通。自四灵去后,他立足天地那么多年,可那么多年了,竟不曾有人真正心疼他。
他突然认真对她说:“幸而有你”
遇到言念,是最大的恩赐。
言念只低头笑,牵着他又往外头走。两人踏上湿润的土地,周遭还有清风拂面,直至那夕阳已落,月明星稀,终是在一处小草屋前停下。
烨瑾抬头看,一老翁牵着一老妪坐在门前看月,他们紧牵着手,依偎着无言。
他于是低头笑,言念恰好也挪回视线。
她感叹说:“我们若是如他们这般,就算一起白了头……”
“那就陪你一起白了头”他接过话,也伸手揽住她,郑重说道:“等你我完婚,我们就去松山隐居”
松山那里,自此只有他们,亦仅有他们。